楔子

楔子

瀘城往西三十里,有青山名曰長藤。傳言,青天白日仍有妖怪出沒于山間,是以,此處少有人煙。

長藤山下碧波粼粼的小河裏游著一條小青鯉,它嘴裏嚼著青嫩的水草,搖頭擺尾以示愉悅。小青鯉是世人口中的妖怪,名喚伏玦。

三隻壁虎精嫌日子過得無趣,想找些樂子。途徑小河時,看見了化作原形在水裏嬉耍的伏玦。他們對視一番,佯裝不知,一隻壁虎精撿起地上的樹枝便往伏玦身上插去。

容不得伏玦反應,一柄渾身籠罩着湛湛流光的長劍襲空而來,當場的壁虎皆於須臾之間命喪劍下。

血流涓涓而下,浸紅了小河,染紅了伏玦。

伏玦一怔,眼皮睜開,雲散露高陽,萬里染輝。此時的他正躺在長藤山半腰的一棵大槐樹下,他摸了摸有些癢的嘴角,流了一排的哈喇子。

其實方才的夢景,曾在一百多年前真實地發生過。只是在那之後,那個頭戴墨竹笠的女子攜著沾血長劍,不發一言,消失在艷陽籠罩之下,再沒出現過。

如今的伏玦三百歲,按人的年齡來算,頂多不過志學之齡。

伏玦自小便沒有娘親,居於長藤山的壁虎一族。整山僅存的鯉魚,壁虎眼中的異類,因此,常年受到同庚壁虎的嘲欺。不把他當異類的,除爹爹外,便僅有二叔伏暮淮。

伏暮淮嗜賭,他的大部分光陰都荒廢在妖界覆光城裏的最奢華的賭場。若有幸賭贏,便喜笑顏開地帶着伏玦去人間逛鬧市,世間的新鮮玩意兒任他挑;若運氣不佳,便冷著個臉回長藤山,看誰不順眼便開罵。

關於伏玦獨獨是鯉魚之事,他也曾亮着充滿不解的桃花眸子,小手一把抓住年長男子有些泛黃的衣角,稚嫩的童音詢求着答案。

而壁虎爹爹揚起一抹慈愛的溫潤笑容,揉揉他的小腦袋,「阿玦,你隨你娘,是鯉魚啊。」

伏玦也不知在這樹下睡了幾個時辰,二叔今晨便去了覆光城賭錢,一般要夜裏才會歸來。正想着,他鼻子輕嗅,聞到一股濃煙味兒。一個起身,朝山頂的洞穴望去。

長藤山,往日裏明山秀水的世外佳源,今日卻是一片濃煙氤氳,烈焰焚洞。

伏玦速步趕回洞穴,不經思考沖了進去。騰舞的火舌瞬時將他包裹,縈繞在他鼻尖的是上百隻壁虎被燒焦的氣味。

他捲曲著身子,強忍着胃裏的翻湧。腰間構造獨特的彎形玉佩,幽光隱隱。

觸目處是一灘暗紅的鮮血,它的主人還有一絲靈識尚未散去,他與少年說:「阿玦,爹爹不過爛命一條,不足為念。」

倍感酸澀,伏玦眼角一涼,清淺的淚珠滑落於地,在被火熏烤得烏灰的嫩臉上留下一條白亮的淚跡。

不過多時,他的眼前便成了赤蒙蒙一片,呼吸漸弱。火舌卻毫無消歇之意,更是怒吼席捲。

意識模糊間,忽聞一聲鶴唳。陡然出現的白衣女子一把拎起他,腳尖輕點,逃離生死邊緣。

垂暮斜陽,染透整個長藤山。

伏玦無力地癱跪在地上,呼吸急促,咳嗽不斷。半昏半沉間,一雙綉著暗花的雪履緩緩踏入他的視線。

伏玦撐著沉重的腦袋抬起來,霞光漂浮在白衣女子身後的上空。她衣着素白,臉隱在陰影中,看不清面容,就輪廓而言是美得恰好,如雲水間的一株白蓮。

再回頭望去,那方洞穴,那些常年在長藤山嬉戲的身影,此時已化為灰燼。

白衣女子單手一揮,雲霧集攏形成一幅景象。

那是一個長得俊美的年輕男子,他一揚手,妖火四起,直擊洞穴。

他說:「伏暮淮,跟本尊賭錢竟敢使詐。你躲便是,四海八荒本尊還不信找不着你。」自稱本尊,天地間除了妖尊凌洵歌還能有誰?

凌洵歌看着滿天煙霧瀰漫,熊火不留情地摧毀著洞穴,嘴角揚起一抹冷笑,隨即離去。

伏暮淮歸來,見這般景象心下一驚。他想施法滅火,奈何這火不是一般的妖火,以他的法力根本無能為力。伏暮淮像想到了什麼,掉頭就跑。

景象化成雲霧散開,爾後逐漸消散。

伏玦明白了自己如今身處何境,因伏暮淮和凌洵歌,導致全族滅門,他亦失去了所有。大火過後的燥熱全然不見,只有徹骨的寒冷襲上心頭,他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全身戰慄。

陽春三月,怒放的桃花散發着陣陣清香,鮮艷嬌嫩,宛如少女們揚起的粉透笑臉。瀘城向來是繁榮的,矗立在街道兩旁的商鋪小攤,各式各樣,一應俱全。

白衣女子走在前頭,伏玦跟在她身後行得極緩。聽着沿街攤販的吆喝不斷,轔轔而至的車馬不絕,心思卻還停留在長藤山。

「臭小子!」一聲婦人的高亢怒斥從白磚碧瓦的高牆內傳出,擦過白衣女子的耳畔。

未經允許,白衣女子踏入此宅院的門檻,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戶煙火人家。

院落里放着數個手工編織的竹籠,裝着些許雞鴨,自家建起的小塘里游著兩條刀鱭,里房中冒出的裊裊炊煙,空氣中瀰漫着稻米之香。

發戴金釵,服飾華美的婦人手持與她服飾完全不符的破爛掃帚,追趕着一個活波靈動的男童。眼看着男童蹦跳閃躲到白衣女子身後,婦人追趕至此,抬頭看着這位不速之客,按捺下心中的不快耐著性子問:「不知這位姑娘有何貴幹?」

聽得出語氣里的不滿,白衣女子微微蹙眉。她的聲音不大:「打擾了,夫人。小女子與舍弟連夜趕路,現下甚感勞累,可否借貴宅歇息一日?」

婦人用鄙夷的眼神打量了白衣女子一番,丟下破爛的掃帚,抱臂道:「姑娘,瀘城別的不多,就屬客棧數一數二的多。」

言下之意,顯而易見。

「夫人有所不知,舍弟自小便有個怪疾,一住客棧便起疹,尋過許多大夫也無從醫治。這才不得已打擾,還望夫人好心收留。」白衣女子一通謊言說得十分真切。

婦人瞟了伏玦一眼,小少年模樣生得俊秀,還生了一雙招桃花的漂亮眸子,衣着卻是破爛不堪。隨後,目光停留在他腰間的玉佩上,故作為難道:「這恐怕……」

白衣女子明了,轉身望向伏玦腰間的彎形玉佩。玲瓏精巧,白玉內有黑絲縈繞,平添幾分神秘。

伏玦下意識退後一步,示意不願。說起這玉佩,是從伏玦記事起便隨身攜帶,壁虎爹爹說是娘親留下的。

白衣女子彎身,將唇伏在伏玦的耳邊。晨光照在她隨意束起的青絲上,泛著動人的微微光澤。她輕聲道:「借玉佩一用,定會歸還。」隨後,伏玦鬼使神差地並沒有阻止她將玉佩取下。

這玉佩晶瑩通透,映得婦人滿臉樂花。她立馬同意讓他們住一日,並拉起小男童的手朝裏屋走去,完全完了方才要追打小男童的舉動。

將近子夜,溶溶月色下,白衣女子坐於案前,清透的眸子裏搖曳著熠熠光亮的燭火。

一路以來,伏玦始終與她保持着距離。感受到伏玦立於一旁緘默不語已是多時,白衣女子動了動嘴唇:「你叫什麼名字?」

「伏玦。」嗓音清亮,乖巧答話。

伏玦不解,她救了他還帶着他連夜趕路並且非要在此處歇息。彷彿知道他的心思,白衣女子解答了他的疑惑:「我們有同樣的遭遇,同樣的仇人。」她說:「我爹娘也是死於凌洵歌之手。」

她望向窗外的月光,灑滿宅院,雖值初春卻透過骨子裏的冷。這樣的沉寂持續了片刻,她淡淡開口:「你可願為你爹、你的族人復仇?」

他當然想手刃仇人,但是他在洵歌面前形同一隻螻蟻,又何談復仇?聽不到他的回答,白衣女子隨手斟了杯茶,朝身側的木凳揚了揚下頷,示意他:「過來坐。」

伏玦緩步走到案前,坐於她身側,猶豫半晌:「那個……我的玉佩,那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唯一』兩字吐字極重,話畢滿目急切望着女子。

「玉佩自會還你,不過你可願答應我,與我一同復仇?」

「好。」伏玦低頭看着自己的灰黑破爛的鞋尖,底氣不足。

一口清茶入喉,她說:「我姓覃,單名一個曜。鶴妖,比你年長,你便喚我一聲阿姐吧。」覃曜凌空掏出一把匕首,小刀柄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紋路,刀刃上的銀光盡奪人目,精細的做工能看出價值不菲。「你拿着這把匕首,去殺掉這座宅院裏的所有人,就能將你的玉佩取回。」

伏玦直勾勾望着她手中的匕首,內心激戰良久,伸手欲接卻又抖著縮了回去,垂著頭不再看她。

「怎麼?不敢?」覃曜秀眉輕挑,手搭上伏玦的肩膀,一字一句說:「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學會殺人。」

「但他們都是無辜的人。」伏玦怯生生地說。

覃曜輕笑,似是嘲諷:「無辜?我打聽過了,這家的女主人私下裏干著不可見人的勾當,這般可還算無辜?」

「什麼勾當?」伏珏亮了一雙清澈的桃花眼詢問道。

覃曜遲疑了一下,說:「將山裏拐來的俊秀男童賣到南館里去,可懂?」

「什麼是南館?」

「就是……吃喝玩樂的地方。」

「我想去南館玩兒。」

「……」

覃曜拉過伏玦的稚嫩小手,將匕首放於其上,不懷好意地笑道:「殺了他們,我就帶你去玩兒。」

熠熠燈火下,伏玦重重地頷首。

主人的房間極為雅緻,壁上的潑墨畫和題字想必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一家三人,睡得正熟。

伏玦舉起逐風,腦海里湧現出白日裏宅院間雀躍的小身影,才經歷過家族滅亡之痛的他,不忍抽去這些鮮活的生命。

耳畔立刻響起覃曜清軟卻不帶感情的聲音:「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學會殺人。」又想起那日長藤山上戴墨竹笠的神秘女子,她的長劍竟在一瞬將當場的壁虎殺個片甲不留。

他要報仇,他別無選擇。不再猶豫,手起,刀落。

幾株綻開的紅梅躍然紙窗之上,構成悲壯而凄美的紅梅畫。

握著彎刀和他的玉佩踏出房門的時候,冰涼的月輝映在匕首的刀刃上,那抹殷紅格外刺眼。

悠閑地靠在宅院門檻上的覃曜,望着院裏小池塘中的游魚,裝作十分正經的模樣;「小孩兒,殺只魚給我吃。」

伏玦本體便是魚,許是被這話嚇懵了,站在原地屏氣凝神不敢動彈。

覃曜朝他望去,不過開個玩笑,何必認真,便說:「誒,放心,雖說你是條鯉魚,但看在你乖巧懂事的份兒上,我不會吃你的。」

有風拂過,伏珏卻出乎意料地笑起來:「你當然不可以吃我,你答應了我要帶我去南館玩兒呢!」

月影婆娑,覃曜撫額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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