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第 176 章

176.第 176 章

第176章——囚籠

延英奏對之後,段雲琅開始以鐵腕肅清長安官場與各地軍務財政。無數與高仲甫有關聯的朝中要員紛紛落馬,高仲甫侵吞的財物、田宅、官爵一個一個顯山露水,像是從大海底下拖出來一條毒龍,顢頇的人們直到今日才知,這毒龍足可顛覆了整個王朝——如今,它終於被陳留王一點一點地敲碎了骨頭扯斷了筋。

如此一個多月過去,到九月廿五,陳留王入主大明宮,夜宿清思殿,天下以帝王視之。

高仲甫和他的乾兒子們被五馬分屍的那一日,長安城萬人空巷,宛如一場盛大的節會。陳留王出現在承天門上,受萬民山呼萬歲,朝拜景仰。

***

外頭的聲音已經寂寞下來,大理寺的監牢四面石牆,只在牆角上頭開了一扇鐵欄杆圍住的窗,像一口從天上倒扣下來的井,月亮就在那井水裡遊盪。月末了,那月亮愈來愈細,漸而只剩了一條纖長的絲線,光暈漫開來,彷彿塗了金的指甲蓋上那最柔嫩的一彎。

這一夜殷染睡得極不安穩。許是白日里牢飯吃壞了,腹中翻攪不息的濁氣湧上來,胸口悶得發慌,在草席上輾轉反側。終於沒有忍住,起身來摳著喉嚨對著牆便是一陣乾嘔,吐完之後,整個人乏力得不成人形,睡也睡不著了,只能抱著膝蓋坐起來,抬頭看那月亮。

在她的旁邊,關著殷家、許家的許多人。單憑著殷畫的身份,殷家便不能倖免於滅門之難,更何況許家如今也倒了。昭信君在不遠處的另一間囚室里,她還能聽見她在念叨:「今天早晨那大朝會,可是吵著了!眼瞧著五殿下要登基了,我們就要棄市了!」

女眷們連綿的哭聲,像春蠶在桑葉上沙沙作響,日日夜夜在殷染耳邊縈繞不絕。昭信君總是拿這樣的話來嚇她們,但或者也算不得嚇,因為高仲甫確是五馬分屍的,死的時候,斷成一截一截的身子還在地上不甘地動彈。昭信君裝模作樣地算著,說自己的刑罰大約是腰斬,不能更慘了,她到底還是希望直接砍頭的。

殷染覺得她好像是瘋了。她再也沒有一句話提過殷止敬。

「我總以為你是不同的。」一個聲音淡漠地響起,殷染轉過頭,隔著鐵柵欄,殷畫與她同樣的姿勢抱著膝蓋,「我們家到底還是要出一個皇后的。」

殷畫早在她們之前就下了詔獄,沒有人目睹她是如何受刑的;待得殷、許二家被抄,殷畫也就被丟了過來,滿身傷痕用襤褸的衣衫遮住了,也從不挪動身子。她眼底那曾經不可一世的氣焰早已委頓作一片死灰,可那嘲諷的神色卻從沒有變過。

殷染有時覺得這個姐姐愚蠢得不可救藥,有時又覺得,若換了自己在她的位置上,興許也不會有多少不同。

她笑了笑道:「恐怕難了。我同你們一塊兒死。」

殷畫也笑起來,雙眼微微眯起來盯著她,好像覺得她很有趣,「這會兒了,你蒙誰呢?他自然會放過你的。你如今在此處陪著我們,也不過裝裝樣子。」

她的聲音平淡淡的,聽不出嫉妒或傷悲,好像只是認命了。

殷染將頭靠在了冷硬的石牆上,眼神有些懶了:「我同你們一塊兒死,不好么?」

「你——」殷畫頓了頓,話音幽秘地壓低了,像是有些憂傷似的,在嶙峋四壁間婉轉,「他待你不好么?」

「不,他待我很好。」殷染搖了搖頭,「他待我太好了。好到……我承受不起。」

姊妹之間,沉默了很久。終於,殷畫說道:「我明白。」

殷染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黑暗之中,她的眼睛愈加地漆黑,像不見底的深淵。殷畫忽然又道:「在承天門上,二郎曾經問我,開不開心。」

殷染略略轉過頭來。

殷畫道:「我不開心。可是我有什麼法子呢?」

殷染靜了片刻,道:「你原不必做那些……太上皇若有意棄了二殿下……」

「我沒有選擇。」殷畫慘笑一聲,「二郎,他也沒有選擇。不論我有沒有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五殿下都不可能放過他的。」

殷染沉默了。

她知道殷畫說的是對的。段雲琅不可能放過自己的二兄,而事實上,也就是他一手促成了段雲瑾的死亡。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一個月色如水的夜,三兄弟推杯撞盞,沉醉里披掛著悲哀的笑容。

天明酒醒,便要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那個時候的他們,是不是就已經預見到了今日?

「我沒有殺二郎。」殷畫輕輕地道。

「我明白。」殷染說。

此後兩人便沒有再說話。

***

翌日天亮,殷畫看清了殷染的臉色,問了幾句,便去招來獄卒。

「煩您,給我妹子找個大夫來瞧瞧。」殷畫雙手抓著鐵欄,懇求道,「她大約吃壞了,昨晚吐了一地……」

「這算什麼事!」獄卒眉毛一豎,「這就要請大夫,那牢里那麼多人,大夫看得過來嗎!」

殷畫靜了片刻,聲音冷了下來:「您今日請大夫來,是幫我們的忙,我們承您的情;您今日不請大夫來,日後,聖人追究起來,可就是您的罪了。」

獄卒被她的神氣嚇得一縮,旋即又嬉笑起來:「王妃殿下這是逗小爺呢?當今聖人最恨的就是你們家人,殺了都不可惜,我讓你們早些死了痛快,難道還是我的罪了?」

「你——」殷畫還欲再辯,殷染卻在那邊再次乾嘔起來。她一時心急,叫道:「這一位是聖人心尖兒上的人,你敢怠慢了!」

「我就敢!」獄卒的聲音卻抬得比她還高,「誰會把心尖兒上的人扔進牢里,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殷染覺得自己好像漂浮了起來。這一副軀殼是如此臃腫,如此疼痛,她迫不及待地脫離了它,飛逸出來,在囚牢之上茫然四望。可是她沒能望見熟悉的人,只有那一彎沉默的眉月,將長安城四四方方的街坊巷道安撫下來,城的東北角開出了一個豁口,那是宏偉壯麗的大明宮,那是她一生牽絆的地方。

他在哪裡?

當疼痛絞得她幾近窒息之時,她的僅剩的所有神志,都只在想著那一個人罷了。

他在清思殿了吧?

如今……他也被稱作聖人了。

待九月朔日一到,萬邦來賀,萬民俯首,他便是真正的君王了。

而她……她是可以離開的。

她想,她不需要等到他來做選擇。她是可以離開的。

***

舊時月色,還照舊時心意,卻不見,舊時人。

清思殿空空蕩蕩,無數座紅漆樑柱上挽著寶珞流蘇的簾帷,一眼望過去,彷彿是那雕樑畫棟在虛空中生了疊影。帝王的寢殿里沒有生火,寒冷與黑暗之中,只有床頭掛著的一枚銀香球在輕微地晃動。

段雲琅半卧在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那銀香球。

「末將,謝陛下。」

隔了一間閣子,鍾北里在外頭跪下,叩首的聲音驚破了夜中的寂靜。

段雲琅慢慢地道:「你不必謝……朕。朕只是准你手刃了高方進,為鵲兒報仇——他罪大惡極,不論如何都是該殺的。」

鍾北里直起身來,沉聲道:「末將所謝陛下者,不止於此。」靜了片刻,彼端沒有發話,他便接著說了下去,「末將須謝陛下,為天下蒼生,以一己之軀,背負江山至重。末將知道陛下必會勵精圖治,成一代明君,中興我朝。」

他的話音很平靜,語氣卻鏗鏘有力。段雲琅閉了眼,許久,只有那銀香球幽微的火光反投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地浮蕩。

「末將已投入鄧將軍麾下,待陛下即位,京師平靖,末將便將隨鄧將軍離京而去,鎮守潼關。」鍾北里頓了頓,又道,「末將來向陛下告別,末將只希望陛下……」

「我知道。」段雲琅輕輕地、疲倦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你要說誰。」

鍾北里雙手伏地,磕下頭去,「謝陛下!此去山長水遠,末將……或許不會再回來了。」

段雲琅揮了揮手。他不知道鍾北里有沒有看見,總之很久之後,他意識到,這寢殿里已只剩他一個人了。

穿堂的風呼嘯來去,沉重的簾帷卻不為所動。他轉過頭,望見殿外那一彎高高的眉月,光輝冷漠,如美人唇邊挽起的一個冷嘲的淡笑,他知道不出幾日,那一彎笑影便會徹底消失,而他將在那一日御極為帝。明月盈虧,人生聚散,從古至今,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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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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