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澹泊敬誠殿後殿裏,德貴妃穩坐在龍鳳須臾寶座上,身上沾了雨水的油紙衣早已不見蹤影,換上了一身貴重端莊的紫色襖裙。

小太監梁成貴在外面求見的聲音響起。

德貴妃按住椅柄,穩住心神,道:「讓他進來——你們都下去。」

她盯着寶座下那渾身濕透微微瑟縮的小太監,臉上露出一絲隱秘而又自得的笑容。

「屍首可處理乾淨了?不許留下痕迹。」

梁成貴渾身一顫,頭頸生在了地上一般,僵著不敢抬起來。

「可憐見的,被這一場喜雨澆傻了,你倒是先回本宮的話。」德貴妃這會兒志得意滿,竟沒有計較這小太監的失禮,又笑道:「也罷了,馮將軍辦事兒,哀家再沒有不放心的。」

「回德貴主話……」梁成貴終於抬起頭來,一張臉青白好似惡鬼。

德貴妃目光一滯,心中寒意頓生。

她撐著椅柄,猛地站起身來,逼近一步,俯身下去,要看清這報信之人的神色。

「馮將軍那邊傳回來的話,隨行百餘騎兵皆亡,唯有那二人逃出生天。千機營中最頂尖的二十七名殺手,盡皆戰死,未能得手!」

梁成貴一口氣報完,夾着雙腿跪着縮成一團,一動不敢動。

「未能得手?」德貴妃喃喃重複了一遍,直到身子一晃,這才像剛明白過來一般冷笑起來,「京畿北大營貯藏的全部炸藥,威力足以填海移山,埋在那賤人之子必經之路上,你告訴本宮未能得手?難道他竟長了翅膀?千機營上百強弩,射狼射虎能碎骨;號稱出手絕無例外的頂尖殺手,盡皆戰死——你告訴本宮未能得手?二十七個殺手弄不死倆人?」

德貴妃原還壓着聲音,漸漸低吼起來。她一把攥住小太監的衣領,收緊勒住,嘶聲道:「是馮唐要你來傳的這話?既然未能得手,他難道還要苟活偷生?」

「神、神、武將軍爆炸之時離得近了些,自己也受了傷,這會兒已離開圍場……」梁成貴被勒住領口,喘不上起來,臉色煞白,磕磕絆絆回話。

眼見這小太監就要被失去理智的德貴妃勒死。

忽聽得外面腳步聲錯雜,有人影映在窗紙上,好似鬼怪。

「誰!」德貴妃厲喝一聲。

卻是國舅爺田立義。

只聽他在外面平靜笑道:「回德貴主話,是臣——大學士田立義。今晚澹泊敬誠殿皇上那裏丟了物件,正四下搜檢,各處都不太平。臣放心不下,來見一見娘娘。」

德貴妃這裏為了方便出入,早已換成了自己人,見田立義進去,也並無人攔著——什麼規矩禮節,在這裏都不成立。

田立義顯然來得很急,他兩肩濕透,乃是從風雨中來留下的痕迹。他進來一望,立即奪手救下那小太監,低聲喝道:「婉妝,你瘋了!這是澹泊敬誠殿裏,皇上就在前頭——你偏今夜裏弄個屍首出來,如何能瞞得過?」

「是!我是瘋了!」德貴妃爭不過他,往後一步踏空,歪撞在龍鳳須臾寶座上,一行哭一行笑,她死死盯着田立義,眼睛像真的瘋子那樣亮着,「哥哥,你去安排人,在他們回來路上伏擊!對!」她忽然又燃起了巨大的希望,撲上來抱住了田立義的腿,「只要這次能殺了他們……」

田立義揮手讓小太監退下,外面自然有他的人安排去處。他扶起德貴妃來,道:「如今四下里都是皇上的人,稍有異動,立時便暴露自身。馮唐那老小子精乖,見勢不對,已連夜逃離此地。金族之人不能盡信,咱們再要動手,等同與姜華的人正面杠上——贏面雖有,着實微小。」

德貴妃軟倒在寶座上,面色蒼白,良久凄慘道:「難道你我只能等死不成?」

「若皇上察覺,你我只能等死。」田立義冷靜說完,俯身望着德貴妃的眼睛,慢慢道:「除非……」

忽聽門外護衛大聲通報,報的卻是皇上駕到!

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

德貴妃才道:「你就同皇上說放心不下,過來看一眼……」雖然不合規矩,以兩人關係年紀,卻也不算大錯;卻見田立義慌了神似的,徑直躲到了那巨大龍鳳須臾寶座的後面。

「那裏如何能藏人?」德貴妃急得無法,再要謀划,只見紅門推開,景隆帝已是負手走了進來。

景隆帝穿了一身家常青色衣裳,乍看像個教書先生,只守在門外虎視眈眈的兩列羽林衛彰顯着他至尊貴的身份。

姜華親自貼身護衛,手按刀柄,跟了進來。

「唔,你在門外候着。」

姜華掃了一眼室內,躬身退下,卻將那紅木門留了一絲縫隙,不敢關實。

德貴妃眼看着景隆帝走過來,只覺他的腳步似牽引著自己的心跳。

緊張與恐懼令她幾乎閉過氣去。

「臉色怎麼如此蒼白?」景隆帝一開口,卻是極溫和家常的語氣,他甚至親自握住了德貴妃微顫的手,笑道:「怕了?」

德貴妃雙膝一軟。

「只是個小賊,盜了兩枚如意,偏姜華謹小慎微慣了,要鬧得大家都不安寧。」

德貴妃這才反應過來,景隆帝這是在說前殿遭賊的事情。她咽了口唾沫,強笑道:「姜首領也是為了皇上的安危,哪裏能不小心呢?」她才鬆了口氣,就見景隆帝徑直坐上了龍鳳須臾寶座——田立義正藏在後面!

「皇上,臣妾去請陳嬪過來,到偏殿賞賞她的歌舞……」

景隆帝招手,示意德貴妃過來,拉着她同坐下來,有些疲憊道:「朕只為過來同你說說話。」

德貴妃聞言愣住。

三十多年來,凡是景隆帝找到她處,總有別圖。

這竟是她第一次聽他道「只為同你說說話」。

景隆帝握著德貴妃的手,嘆了口氣,似乎不知從何說起,良久笑道:「上一次與你這般靜夜久坐,似乎還是新婚之夜。」他臉上透出惆悵來,那是想起往日時光的惆悵,「一晃眼啊,朕和你都老了。」

德貴妃只敢半抬頭,聞言又是一愣,忙笑道:「是臣妾老了——」目光所及,只能望見景隆帝堅毅瘦削的下巴,聲音忽而低微,「皇上英姿一如當年。」

景隆帝笑起來,嘆道:「你還是跟三十年前一般脾氣,怕朕,只撿朕愛聽的話說。」他望着殿中虛空,沉默片刻,再開口時添了幾分澀然,「朕對不住你。」

德貴妃大驚,立時要跪。

景隆帝按住她的手,強拉她起身,慢慢道:「朕當初年輕氣盛,與太後置氣,讓你受了委屈;偏疼太子是沒娘的孩子,讓你和底下幾個孩子都受了委屈……」

「臣妾不委屈……」德貴妃忙道,眼淚卻已簌簌跌落在衣襟上。

有生之年,再沒想到能等到這番話。

「朕其實心裏都清楚,所以封『德』字給你,是盼你能寬宥朕些……」

「臣妾不敢……」

「這些年來,朕做過一些錯事,你也做過一些錯事。若說你有錯,錯因總是朕種下的。」景隆帝望着德貴妃的眼睛,喚她閨名,「婉妝,你可能體諒朕心?」

德貴妃雙目涌淚,一片迷茫中,輕輕問道:「皇上今夜是怎麼了?」

「那被盜走的一雙如意,乃是先皇后所遺。」景隆帝半閉上眼睛,疲憊道:「近知天命之年,大約是上蒼憐朕,以此渡朕。朕戎馬半生,御極四十載,俯仰無愧於天地,只每每見到你,總覺衷心難安。風鳴雨晦的,朕就想過來看看你——彷彿記得你說過想看看圍獵場上的風光,這次帶你過來也算是朕的一片心意。」

德貴妃淚流地更急了。

她只當是因永澹兼理出行事務,這才許她同行,於是藉此籌劃了暗殺一事。

景隆帝這話,來得太遲了,哪怕早一日,事情都不是這般模樣。

德貴妃只覺心中五味陳雜,眼中淚水卻是湧泉一般,直無斷絕。她淚眼朦朧地垂眸,目光落在寶座前的陰影里,立時駭得忘了喘氣。

只見地上的陰影里,寶座後有人正高舉鈍器,沖着景隆帝要砸落下來。

景隆帝半閉着眼睛,還在繼續溫和講述著,「不說這些——朕跟你說個可樂的。永嗔帶着太子去追黃羊,滾下泥塘,怕白天回來出醜,躲在山坳里,這早晚才派人遞信——倒叫朕好生擔心了一場。」

那是什麼意思?

德貴妃來不及細想。

她望着身旁的帝王,目光複雜,天賜良機,稍縱即逝!

三十年的等待,三十年的煎熬,早將當年的一顆少女心磨出了繭子與毒液。

***

永嗔擔心還有追兵趕來,立時與太子哥哥下崖,往山丘密林中繞去,直停到河畔略高處的避風山坳里,才停下來稍作包紮。

永嗔將自己襤褸的裘衣解下來,鋪在泥土之上,把沒有血跡的一塊露在上面,讓太子哥哥坐下。

他取出隨身傷葯,自己簡單包紮,太子要幫忙,永嗔只是不讓,知他喜潔。

除了左臂上中的兩招,余者不過皮肉外傷,倒不必在意。

雷聲大作,大雨傾盆,打破了兩人間的沉寂。

「還愁什麼?」永嗔咧嘴笑道,與太子哥哥擠在狹小的山坳里,快活得像雨天的小鴨子,「這樣咱倆都活下來了,只怕是連閻王爺都怕了咱們!」

太子永湛眉間深蹙,聞言一笑,拉住他上下揮舞的手臂,口中道:「仔細傷口沾了雨水。」

永嗔乖乖安分下來,看了兩眼太子哥哥神色,低頭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個亂糟糟的結扣,問道:「回去后怎麼樣做,我聽哥哥的。」

太子永湛詫異,笑道:「這話大有講究。」

「哥哥難道不是在愁回去后,我要衝動行事?」永嗔皺起眉頭,想到太子哥哥危急關頭在自己手心寫下的那倆字,彷彿又重溫了那一刻的感受,不禁難過。

第一個「走」字也就罷了。

第二個字,永嗔體察出上面是個「刃」,便猜到太子哥哥是要讓自己忍耐;誰知「刃」部划完,太子哥哥手指一頓,卻又劃去寫了個「懇」。

是以當初永嗔先是一愣,微感不解;轉念一想,當是太子哥哥中途改了寫法,把一個「忍」字,換成了「懇」字。

太子永湛當時所寫兩字,原是想好一個「走」字,保得弟弟眼前性命;一個「忍」字,卻是要保弟弟日後性命。

忍,等他被殺后,忍復仇之心,忍明刀暗槍,忍時局、忍權謀、忍人心!

成長為一名真正的政客,忍到積蓄足力量,忍到天時地利,終得君臨天下。

誰知一個「刃」部划完,便見永嗔一臉瞭然,卻又不為所動。

眼前性命尚且保不得,何談日後?

因將「忍」字,換做了「懇」。

哥哥求你速離。

永嗔想明白了這個「懇」字,反轉一想,立時也懂了那個未寫完的「忍」字深意——是以當時痛怒難忍,攥緊太子哥哥的手指,不許他再寫下去。

如今再想起來,情勢大不相同,恍如隔世。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倒不必掰扯著說開。

太子永湛聽他這樣問,只是笑。

他原是以為自己將死,是以勸永嗔忍。

這會兒卻是永嗔受了許多傷,故意說反話勸他要忍。

「痛得厲害吧。」太子永湛見永嗔左臂忽然抽搐,忙握住他手,滿目痛惜。

永嗔咬牙屏息,等過了勁,嘶嘶笑道:「沒事兒,這點傷算什麼——好哥哥,你究竟還愁什麼?」

太子永湛看他一眼,遲疑道:「我擔心父皇……」

永嗔凝目望他,原以為是擔心父皇做什麼事情出來,誰知這便沒了,才知太子哥哥擔心的只是「父皇」這個人。

他哼了一聲,冷笑道:「你擔心他作甚?說不好今兒這事兒,還有他一份呢!」

太子永湛無奈,笑着搖頭。

「別白擔心了。」永嗔剛剛那句是氣話,因又道:「父皇身邊有個姜華,外頭一個韓越,各自手握重兵,誰敢動父皇?別看姜華為人八面玲瓏,不像韓越把『忠』字寫在臉上,骨子裏也是一般忠君不二的。再說,就算真有什麼,咱倆如今這般處境,又能作甚?」

太子永湛默然不語。

永嗔忽然痛叫一聲,往他身上一靠,伏着頭不動了。

太子永湛大驚,忙摟住他,天色既暗,看不分明,更是焦急,連聲問道:「哪裏痛?」

永嗔聽他語氣惶急,這才嘻嘻一笑,睜開明亮的眼睛,笑道:「頭痛,腰痛,胳膊痛,心肝脾肺腎、痛痛痛痛痛!還是擔心擔心你弟弟我吧。」

太子永湛才知他又弄鬼,回過神來才覺額頭冷汗涔出,又捨不得怪他,只是笑着嘆了一聲:「你啊你。」經這一逗,倒果然暫忘了別事。

永嗔摸索出懷中的火絨、打火石等物,將路上收來的乾枯枝葉收攏做一堆,跪坐起來,一面生

火,一面笑道:「萬一日後咱們兄弟倆再遇上這等晦氣的事,你也不必拿我母妃,又或父皇來壓我。他們教我,雖然說得也是好道理,我只聽不進去。倒是從小就覺得,便是書本上的學問,你講的都比上書房師傅說的更好記些。你和父皇這幾年犯擰巴,我也不管你們誰對誰錯,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若是我的道理錯了呢?」

「你這樣的人,便是錯了,又能錯到哪裏去?」永嗔笑着,藍色的火苗像是從他掌心生出來的。

火苗引燃枯葉,瞬間照亮了兄弟二人的面容。

永嗔如常笑着,又道:「我這輩子,總歸只奉你一個為尊的。」

只此一生奉一人。

大雨淅瀝,颶風呼嘯。

太子永湛心中撼動,凝目望去,卻見永嗔已回身擺弄着他的大氅,要掛在坳口遮雨——又是隨口一語,渾然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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