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次日一早永嗔便出宮,往母族永平侯府、及幾位關係尚可的年長哥哥府上打個花唿哨,至晌午回惇本殿用午膳。

太子永湛從乾清宮回來的時候,正遇上永嗔又要出去。

「上午還沒跑完?」太子永湛笑問道,他清楚永嗔向來不耐煩人情來往,凡事能簡略便簡略。

永嗔煩躁道:「別提了,上午從大哥府上出來,迎面撞上十六哥。十六哥一定要我往他府上去一趟,那架勢我要是回絕了,簡直要當街打起來——也不知這二年十六哥怎麼過的,變得如此婆媽……」

太子永湛含笑聽他抱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快去快回。」

永嗔一點頭,大步走了出去。

十六皇子府中,永沂歇了晌覺剛起身,庶妃賈氏正伺候他洗漱穿衣。

這賈氏便是元春。自景隆帝指婚後,元春入府已有近三年。頭兩年裏除了第一晚,竟都是在守活寡。好在元春年紀尚小,於這些上頭原無想處,倒並不煎熬;況且那皇子妃衛氏待下寬和,衣食上從無虧待之處,行動上也無約束之詞。

因此元春覺得在這皇子府里,倒比從前在永和宮裏還要自在些。

只今年夏天衛氏又有孕,擔心照顧不周十六皇子,於是讓元春近身伺候。十六皇子本人倒是無可無不可,對賈元春很淡,雖然衛氏有孕,卻仍是十日裏有八日要與衛氏同屋睡下的。

往常這時分十六皇子早叫元春退下了。

今日留到晌午,實在不同尋常。

元春一面眼觀鼻鼻觀心地為十六皇子繫上脖子下的紐扣,一面猜測着他今日為何留自己這樣久。久到令她忍不住要生出一點奢望……

正百爪撓心處,忽聽得外頭小太監傳報,說是十七皇子來了。

元春慌忙要避出去。

十六皇子永沂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笑道:「躲什麼?你是他小嫂子,一起見見也無妨。」

元春忍不住抬頭望向十六皇子,見他安靜的雙眸里只映着自己的身影,不禁心中一動,面上飛紅,垂下頭去囁嚅道:「是,妾身聽爺的。」

永沂卻並未在意她這心情,早已轉身向門口迎去。

他朗聲笑着,聲音親切熱情,「好我的十七弟,你可算來了——等得十六哥我好苦。」一面就指揮府中總管太監把備下的酒筵整治上來,又問道:「十七弟,你可要聽戲?不聽?好好,我也不愛聽這些咿咿呀呀的東西,只是如今都中風靡……」

永嗔笑道:「只咱們自己兄弟,清清靜靜吃頓飯就好——」一步踏進來,見裏面幾個丫鬟簇擁著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不禁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忙拱手道:「見過小嫂子。」他是見過衛氏的,眼前這女子斷乎不是衛氏。

元春慌亂側身,並不受禮。

永沂在後面跟進來,笑道:「你不認得了?唔……大約你沒見過,她是賈府出來的。從前你還沒去北疆那會兒,父皇親自賜婚……」

永嗔恍然,笑道:「是弟弟不對,當初沒討上一杯喜酒,先離了都中——回頭我讓常紅把賀禮補上……」

「哪裏還用你補?太子殿下都替你送了,論起來我還是沾了你的光……」

尋常皇子娶個庶妃,哪能勞動儲君親送賀禮?

永嗔笑道:「那是父皇賜婚在前頭的緣故,是十六哥自己真刀真槍掙來的體面……」

他和十六皇子永沂一來一去,說得熱鬧無比,乍聽似乎兄弟情深,仔細聽關係其實還遠著,說話間都捧著對方。

一時酒筵上來,元春在側親自燙酒。

永嗔漫不經心往嘴裏夾着菜,忖度著十六皇子的用意。彷彿記得當初他離開都中前,有那麼一陣子,十六哥對他也熱情地不對勁。那會兒是為了什麼來着?

「對了,今年年初,我記得彷彿聽你提過家中表妹過生辰之事——那表妹是十七弟師傅的女兒吧?」十六皇子問元春,卻看着永嗔。

元春垂首笑道:「回爺的話,確有這麼回事兒。林家表妹過生辰,王妃知曉后親送了賀禮;家裏來人告訴妾身,王妃送的衣裳料子表妹極喜歡的;還要妾身代為致謝。」

十六皇子永沂笑道:「謝來謝去的,太也客氣了。既然是十七弟師傅的女兒,如今客居都中,咱們照應些,是分內之事。」

永嗔挑了挑眉毛,都中沒有秘密。

「行了,你伺候半天也累了,下去歇著吧。」十六皇子永沂一擺手,大約是覺得元春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令丫鬟太監等也都退下。

元春紅著臉退出去,還帶着一點說不清的興奮與欣然。她走到閣外,被沁涼的秋風一吹,忽然冷靜下來,心底有種可憐的猜測——也許他今日留她這麼久,只是為了從她嘴中說出林家表妹之事來給十七皇子聽……

元春臉上血色盡褪。上一瞬的興奮與欣然,就像是一個響亮的笑話。

酒閣中只剩了永沂與永嗔二人。

吃了這大半日,兩人都有酒了。原是隔着中間熱氣騰騰的火鍋爐子對坐着,十六皇子永沂晃着站起身來,挪到永嗔身邊去,笑道:「今兒能與十七弟吃這一頓飯,十六哥心裏高興……」他的舌頭有點打卷,似乎是有些醉了,意識卻還清楚,「十七弟,你高不高興?」

永嗔不著痕迹地往後讓了讓,笑道:「我也高興。十六哥醉了,咱們改日再聚吧。」他話是這麼說,卻清楚永沂真正要說的話,還未出口。讓元春等人退出去,大概是他這十六哥覺得前頭拉感情鋪陳得夠了。

這才要說正事。

永沂一把抓住永嗔的手臂,力氣很大,像是半醉的人掌握不好力道,他動了感情,「十七弟,論起來咱們十七個兄弟——哦,如今又添了個小十八,大半於朝政無心,統共幾個有心的,我的同母哥哥就佔了倆……」他苦笑起來,「你那會兒小,估計記不得了。上書房讀書,五哥和九哥挑唆我打翻了太子殿下的硯台,師傅要罰,他倆早溜了,只剩我一個跪在大太陽底下……」

永沂抹了一把臉,不知臉上是汗是淚,「說起來,小時候太子殿下待我也是極好的——他向來對底下弟弟們都好……」

永嗔不愛聽這話,心裡冷笑,不接話茬,只是慢慢啜著杯中熱酒。

「後來太子殿下知道了,親自拉我起身,免了我的罰……」永沂似乎沒察覺他的冷淡,繼續深情講述著,「如今兄弟們都大了,從武的只剩了咱們倆。大哥原也於這上頭有些天分的,擱不住他自己沉溺聲色……帶兵打仗,馳騁沙場,其中苦樂,沒經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這算是扯出共同興趣來。

永嗔這回聽進去了,笑道:「我那算什麼帶兵打仗?領着一群泥腿子種地倒是正經。」

「嗐,你這話說得,連十六哥都要臉紅了。照你這麼說,我在南邊那也不是打仗,倒是馴象開林了……」永沂哈哈一笑,抱住永嗔肩膀,手上用力,深沉道:「十七弟,哥哥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是愛帶兵打仗,但我絕不是貪功奪利之人——南邊濮族眼看着投降在即,我一接到你嫂子有孕的消息,立馬就請回趕來。」

「十六哥與嫂子伉儷情深,盡人皆知。」

「跟你說句實話,我原是想在都中獃著,一直等你嫂子平安產子,再作打算的。她這一胎不是很安穩……」永沂說着,臉上透出點貨真價實的擔憂來。

「可要弟弟給你引薦幾個婦科聖手?」

永沂笑道:「倒也不至於。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北疆那邊的事情,哥哥我原是一點都不想攙和的。父皇突然拿了這麼個主意,我這裏也惶恐得很……」

永嗔坐直了身子,盯着永沂,仍舊笑着,慢慢問道:「北疆何事?」

「北疆……」永沂慢了半拍,一拍腦袋,道:「我正是要提早告訴你一聲,怕你從父皇那裏聽到亂想。我也是今上午才知道——」他緊緊攥著永嗔的手臂,像是要讓對方從力度上感知出這份誠意,「就是上午在大哥府外撞上你那會兒,我才從五哥那裏知道的,父皇要我這次跟你一起去北疆……」

永嗔盯着他,沒動也沒說話。

永沂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毫不閃躲,「五哥他什麼心思我不知道,我是問心無愧的。若是父皇事先問過我,我定然回絕。但是如今父皇已經拿定主意——你是知道的,一旦父皇拿定了主意,那真是再無更改的可能……要我說,我真是不願意蹚北疆的渾水,韓越是個什麼臭脾性,誰人不知?我好好在南邊滅濮族,自有我的功績。何必要擔了這個虛名,落在天下人眼裏,還當是我不能容人,要跟做弟弟的搶功勞……我何苦來哉?」說着不知觸了哪裏情腸,滾下淚來。

永嗔仍是一動不動盯着他。

永沂漸漸止住話頭,見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不說話,不禁忐忑起來,也安靜回望過去,忖度着他可能的反應,心裏打鼓。

直看得他不自在得要別過臉去,永嗔才猛地里大笑起來,大聲道:「我當是什麼事兒呢,讓十六哥這麼大張旗鼓請我一桌好酒好菜。」他拍著永沂肩膀,比永沂方才的姿態更誠懇、更熱切,「十六哥能跟我一起去北疆,做弟弟的心裏就踏實了。到時候咱哥倆往北疆一站,底下哪個不叫一聲好兒郎?就是韓越大將軍,他能揉搓了我單個兒,只怕也不敢輕動咱們哥倆兒——十六哥一來,我可也有了撐腰的人了……」

永沂被他這反應弄愣了,獃獃望着他。

永嗔還在拍他的肩膀,見狀醉眼惺忪地笑問道:「十六哥怎麼了?所謂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打柔然這頭餓虎,正要用你我這親兄弟。父皇英明,就算父皇不下這道旨意,改日我再赴北疆,還要請旨意讓十六哥來教我呢……」

永沂陪着笑起來,又斟酒道:「正是十七弟這話,打虎親兄弟……」

永嗔笑嘻嘻跟他碰個杯,見永沂低頭飲酒,只從酒杯上沿惡狠狠盯着他,心裏暗道:呸,打虎親兄弟,那是說打虎的時候周圍人都像親兄弟一樣同心協力!哪裏是說一旦打虎,就得用親兄弟了?像老五、老九那種親兄弟,只怕比陌生人還要可怕些。

十六皇子目的達到,也不再強留,腳下發軟還硬撐著出來,要總管太監親送永嗔回宮,「仔細你十七爺,少一根寒毛我就摘了你的腦袋!這是咱們大夏的打虎英雄!」

永嗔坐在馬車裏,似醉非醉,聽了這話,忍不住嗤笑出聲。

好在無人聽見。

一時回了惇本殿,太子永湛蹙眉讓人扶他去西間卧房,笑道:「怎麼醉成這樣了?」又調侃道:「你十六哥府中藏酒,別具香醇是不是?」

永嗔看人已是朦朧,卧在榻上,拉着太子哥哥的手囈語道:「十六哥說,太子殿下向來待底下弟弟們很好……」

太子永湛微微一愣,疑惑地望着醉酒中的永嗔。

永嗔拉着他的手,乞求似地晃了晃,笑道:「十六個哥哥里,我只拿太子哥哥當親哥哥。哥哥可不可以,從今往後,也只待我這一個弟弟好?」

太子永湛又是一愣,半響,以手遮住永嗔半闔的雙眸,輕聲道:「你醉了。」

永嗔閉上眼睛。

父皇有十八個兒子、有天下萬民,他的抱負相比於父皇的大計,不值一提。

母妃有小十八、有永平侯府,他的抱負相比於母妃的求穩,亦不值一提。

……滾燙的眼淚帶着醉意從永嗔眼皮底下汩汩而出。

他牢牢鉗住太子哥哥的手,哽著嗓子又求懇了一遍,「哥哥可不可以,從今往後,也只待我這一個弟弟好?」

太子永湛感覺到手心裏的濕熱,不禁心中發酸。

他長嘆一聲,含笑低聲道:「早就是這般了,何必非要講出來?」

「我醉了嘛……」永嗔撒嬌道。

他全然滿足得閉上眼睛,醉酒後微紅的臉上漾著明亮純粹的笑容,像個天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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