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杜冷丁 01

41.杜冷丁 01

葉喬在ICU的時候不接受探視,周霆深只能看着醫生護士衝進病房,再遠遠看她一眼。直到第二天轉到普通病房,他才得以陪伴在她身邊。

葉知良一家和葉喬外婆前來探視過,便回了酒店。葉喬還很虛弱,一輪探視之後便睡了過去,中間上到公司高層下到劇組人員來了好幾撥人,鄭西朔高調光臨時甚至引發媒體跟拍熱潮,都被千溪以病人需要靜養為由,一一抵擋。

鄭大少自認不是外人,打發走了媒體之後悄然回返,拽住千溪:「跟我總能說了吧,喬喬現在什麼情況?」

千溪張開手臂,老鷹捉小雞一樣把人擋在病房外:「別,別進去!表姐在睡覺呢,別吵着她!」

鄭西朔計無所出,把他金貴的腦袋往她胳膊底下鑽:「我就看一眼!保證不吵醒好嗎!」千溪乾脆跪在地上堵門:「不行!」

「你讓開!」「不讓!」「小姑奶奶你跟我有仇嗎……」「就不讓!」

顧晉捧著一束百合走出電梯時,正撞見他們纏鬥在一塊兒。兩人見狀立刻恢復正形,鄭西朔撣撣袖口的灰,擺一張臭臉:「你來幹什麼?」

千溪聞到一股火藥味,縮在牆角明哲保身。顧晉涵養頗佳地笑:「來看看喬喬。」說罷旁若無人地問千溪,「你姐姐是在這間病房嗎?」

名利場淘洗過的男人一身氣度,臨危不亂不矜不喜,千溪在他注視之下鬼使神差地點頭:「……嗯。」

鄭西朔被她氣得肺疼,見顧晉若無其事地開門,猛拍她腦袋:「你剛剛攔我那氣勢呢!放別人就慫成這樣?你不是說你表姐靜養誰也不見?」

腦袋瓜冷不丁挨一掌,千溪縮頭縮腦的,委屈道:「他是肇事責任人啊,總要見一見的啊……」

正此時,門從裏面開啟。周霆深擋在門口,將正要進屋的顧晉逼了出去。

這兩人在門口對峙,鄭西朔在牆角瞪千溪:去你丫的誰也不見!屋裏這個是鬼?

周霆深反手帶上門,往千溪那側一眼:「先把客人送走。」

千溪愣一秒,拽著鄭西朔就跑,鄭西朔犟著不肯走,被她生拉硬拽:「求你了求你了!快走吧,下回再來!」鄭西朔見到周霆深的一瞬便什麼都明白了,嘴裏罵罵咧咧的,不情不願地被千溪半拖着走。眼看着聲音漸遠,他突然在空曠的走廊里大吼一聲:「姓周的,有種就別讓他進去!」

走廊里回聲陣陣,周霆深雙手環臂,倚在門上看顧晉。

顧晉瞧他這架勢是不會放他進去,將花束呈遞,進退有度:「既然喬喬在休息,麻煩你幫我轉達,我改日再來看她。」

周霆深看也沒看,接過來一甩手,柔嫩欲滴的花束砸在一排座椅上,滾落在地。

顧晉皺眉:「你……」

「她花粉過敏。」

顧晉倍覺荒謬地笑:「她花粉過不過敏,我會不知道嗎?」

周霆深凝滯的笑漸漸化作一抹冷意:「知道是么?」他突然發難,單手提着顧晉的衣領往椅子上撞,顧晉粗手不及地踉蹌一步,「砰」地一聲磕上不鏽鋼座椅,一米八的男人將百合花壓得稀爛。

經過的護士喲了聲,直推著車挨牆躲。顧晉吃痛,長腿坐地顧不上避讓,周霆深把人輕飄飄地提起來給護士讓一條道。穿着白大褂的年輕女孩兒剛想置喙,在他冷漠的眼神下把話吞了,埋頭趕忙路過。

推車滾過地面,軲轆軲轆地響。周霆深在一片擾人心煩的雜音里揪住他衣領:「你知道她花粉不過敏,知不知道她有心臟病?」

顧晉額頭磕出一道血跡,仰著臉說:「我會承擔事故責任,治療費用和精神賠償……」

——砰。

餘下的話隨着他人一起,被一腳踹進座椅底下,顧晉面門着地,吃了一口花瓣上的沙土。周霆深蹲下來,屈指敲了兩下椅面:「我問你知不知道?」

不鏽鋼在空曠的走廊里發出清脆的迴響。

顧晉狼狽的臉上眼眸灰寂,無力地翕動兩下唇:「……知道。」

經歷從前的事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對人動拳頭,然而所有的嫉恨和想要將人拆解的衝動都顯得沒有意義。周霆深眼眸靜沉,衝到喉嚨口的啐罵最終化成一句:「葉喬以前看上你,是她瞎。」

周霆深站起來,冷冷垂眸:「別提賠不賠的事。你沒這個資格。」

筆挺的背影三兩步,復又回到病房。

薄薄一扇門在顧晉面前闔上,他忍着肋骨的鈍痛坐起來,助理恰好趕到,大驚失色:「出什麼事了,導演?喲,您這額頭,得先去樓下看看……」

周霆深走到病床邊,門外的聲音漸漸消泯。

病床上的人熟睡時有種無憂無慮的甜美,周霆深看着她微微顫動的眼睫,出神良久,竟像劫後餘生般笑了笑。

葉喬直到中午才醒轉。甫一睜眼,便看見周霆深把經紀公司送來的花笨拙地插`進花瓶里。他像握匕首一樣握著花枝,惹得葉喬忍俊不禁。

周霆深聽到輕輕的笑聲,轉身道:「醒了?」

「嗯。」葉喬見他眼眸低垂若有所思,惑道,「怎麼這個表情?」

周霆深神色一閃,說:「沒事。餓不餓?」

葉喬經驗老到地說:「現在能吃東西么。流質那麼難吃,還不如直接輸液。」

周霆深蹙著眉笑:「一醒過來就挑好不好吃,能有點病人的覺悟么?」

「又沒多大事,我以前這裏還被剖開過呢。」葉喬伸出輸著液的手來往心口比劃兩下,輕鬆自在地給他講述一個恐怖故事。

周霆深把她不安分的手按下去:「有精神了?」

「嗯……好多了。」

周霆深順勢摸了摸她手心,總算恢復了正常體溫,在她唇上親一口:「不錯,恢復得還挺快。」

千溪帶着個護士進來換藥,正撞見這一幕,矇著眼睛大喊:「啊啊啊非禮勿視!」葉喬把臉埋進潔白的枕巾裝死。她飛揚跋扈慣了,難得這麼羞憤,周霆深還火上澆油地捏了捏她泛紅的耳垂,在她耳邊輕道:「害羞啊?」招她伸出手來撓了他一爪。

連着幾次之後,千溪已經能徹底對他們的秀恩愛行徑視而不見,美滋滋地每天來蹭吃蹭喝。由於葉喬一開始只能吃流質,所以周霆深每天給她煲湯喝,至於雞湯里的雞肉蟲草枸杞、排骨湯里的玉米排骨胡蘿蔔,則全部進了千溪的碗。千溪每天上班都士氣高漲,儼然把葉喬的病房當成了單位食堂。

她喝水不忘掘井人,每天在葉喬耳邊念叨:「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我狗眼看人低,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對她曾經企圖阻止周霆深接近葉喬這件事作出洋洋洒洒的萬字檢討。

葉喬笑她恬不知恥:「喂你兩口狗糧你就沖他搖尾巴?」

那可不!要不然鄭大少每天居心叵測地來一趟醫院,她怎麼可能總挑葉喬睡覺的時間帶他進來呢!千溪驕傲地表示:「每天吃這個水準的狗糧,狗生也是很幸福的好嗎!」

又控訴:「我爸對我奉行卧薪嘗膽憶苦思甜政策,每個月連零花錢都不給,我就靠着這麼點實習工資艱難困苦地活着,吃口肉都算計半天呢!我以前同學都說,從來沒見過比我還慘的富二代啦!」

周霆深收拾完餐具進屋,聽了個尾巴:「你們在說什麼?」

葉喬搖頭道沒什麼。千溪轉過腦袋,兩隻手做出耳朵的模樣,輕輕一扇:「汪——」

沒過幾天,葉喬總算可以吃清淡食物,千溪依舊雷打不動地來分一杯羹。周霆深甚至會幫她多做一個味重的菜,結果發現葉喬經常忍不住偷吃。她是病人,作威作福起來在場沒人敢駁她,常常藉機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久而久之,周霆深連千溪那份都省了。

千溪哭喪著臉不敢多言,葉喬倒理直氣壯地鬧脾氣,躺在病床上作陰鬱狀。

周霆深替她檢查胳膊上的傷口,說:「燒傷會留疤。現在吃了色素,到時候不後悔?」

葉喬撲倒蔣語的時候,靠近火焰那邊的左手胳膊被灼傷,周圍的皮膚依舊紅腫,被他這麼一提醒,蔫蔫地說:「你究竟是怎麼堅持吃了這麼多年素的,每天吃綠油油的不會覺得腸子都青了嗎?」

「不覺得好吃,不吃當然不難受。」

葉喬好奇:「你從小就不覺得肉好吃?」

周霆深猶豫了下,眼底閃動着未知的光澤,說了實話:「小的時候愛吃,後來就不了。」

葉喬不明白,人對食物的偏好怎麼可能突然相差這麼大?周霆深卻急於結束這個話題,去陽台接電話。

伍子的電話。他點上一根煙,靜靜地聽伍子抱怨:「怎麼回事啊,阮家那小姑娘說要來我店裏打工,讓我收留她。她缺錢怎麼不跟你說,跑來找我算什麼意思啊?」

周霆深吸一口煙,問:「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兩天。我聽說嫂子出事了,一直沒敢跟你說,哦對,嫂子怎麼樣了啊?」

「挺好的。」

「那就好……」伍子突然想到什麼,一驚一乍地叫起來,「對了!前兩天我聽G市的弟兄說,阮緋嫣這小姑娘好像跟道上的人混得不清不楚的。你說她才那麼點年紀,缺什麼錢這麼急,敢來我這兒打工?」

「知道了。」周霆深掛了電話,在陽台上靜靜抽完這根煙,才推門進去。

葉喬吃了葯,已經淺淺睡過去,陽台門帶起的微風拂過,她在夢中微微扇動纖長的眼睫。周霆深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許多紛雜心緒都平整靜謐,生平頭一遭覺得,從前犯下的錯,竟也會有福報。

埋藏已久的記憶浮上心頭,猙獰的歹徒,腥紅的匕首,刀刃沒入男人身體時破開肌骨刺動液體的汩汩聲響,阮姨阻攔不及的失聲尖叫……

如果他沒有在爭鬥中發狠,將那具邪-惡的身體變作殘碎的屍身,也就沒有後來的事。阮姨雖然風燭殘年身體虧空,然而如果不是為他頂罪,或許還有幾年的陽壽。那份器官捐贈協議書會因此成為一張廢紙,來不及挽救眼前人的生命。

命運待他足夠仁厚。以為是一場久陷不醒的噩夢,夢到盡頭,竟有一份遲臨的福祉。

那雙眼睛感應到光線的變換,又迷濛地睜開。葉喬初醒,用睏倦時濃濃的鼻音道:「你打完電話了?」

「嗯。」周霆深應一聲,格外寡言。

他的眸光清淡,還殘存着方才看着她出神時的表情。好像回到了初見他的時候,覺得這雙俊漠的眼睛淡得出塵,看不見他心裏的恐懼,抑或悲傷,只有穿透了生死大門的寂寞清寡。

這個男人會告訴她所有的溫柔和熱情,卻不給她消解噩夢的權力。

葉喬心上突然無比空曠,亟需擁抱來填滿。她一張手,周霆深便會意地俯身,葉喬環住他脖子,在後頸溫熱的皮膚上蹭了兩下,附在耳邊說:「剛剛夢見你了……」

周霆深微笑:「夢見什麼了?」

葉喬溫聲敘說:「夢見我死了。我的靈魂飄起來,靜靜地看着你……你坐在我病床邊,只有一個背影,我怎麼看都看不見你的表情,就想努力睜眼。結果就醒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周霆深眉峰聚攏。

葉喬正過臉,抵着他的鼻子,分享彼此鼻尖微涼的溫度,悄聲道:「你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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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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