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暮思還后諸(五)

181.暮思還后諸(五)

盛乾宮的門口垂著兩盞氣死風燈,裡邊的燭火不甚明亮,暗暗的燈影模模糊糊一團,站在門口的兩個人,臉上的神色都看不大清楚。

「皇上,進去罷,都戌時了,該歇息了,明日還得早起上朝呢。」江六佝僂著背,似乎比赫連鋮還要矮。

赫連鋮的眼睛望了望慈寧宮方向,雖然已經看不到那明亮的燈串,可他耳邊依舊有歡笑的聲音,眼前仍然有嬌嫩的面容。

明日她會梳抓髻,戴他送的簪子罷?赫連鋮得意的笑了笑,他說的話便是金口玉言,以後這一對木樨簪,她要一直簪在髮髻里。

心頭熱熱的一片,赫連鋮跨步走進了盛乾宮,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江六,大司馬府送過來的東西都攔下了罷?」

「攔下了攔下了。」江六的聲音尖細,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老奴已經和後宮門口的內侍還有慈寧宮看門的宮女說過了,務必將大司馬府送過來的東西攔截,轉交到盛乾宮來。」

「你做得很好。」赫連鋮笑了起來,臉上露出了一絲孩子氣:「朕就是要讓那慕華寅一片心意落空,讓他的女兒痛恨上他,讓他嘗嘗被親生骨肉嫌棄的滋味!快走快走,朕要去看看,大司馬府送了什麼生辰賀禮過來了?」

江六應了一聲,小跑著跟上了赫連鋮,皇上別看年紀小,跑得可真快——心思也縝密得很,那肚子裡頭的彎彎道道,不會比大人少。

今日皇上特地給慕大小姐送生辰賀禮,焉知不是他布下的一個局?讓慕大小姐誤以為皇上放過了她,願意跟她親近,到了最後時分,又撂手將她重重摔下,這樣才會讓慕大小姐更痛苦。

畢竟慕大小姐是慕大司馬的長女,皇上對慕大司馬的恨意,可不是一時半刻能說清楚的,就連慕大司馬送給慕大小姐的生辰賀禮他都不肯放過,更何況是慕大小姐呢。

盛乾宮的正殿已經關門,赫連鋮不耐煩的用手拍了拍門,在偏殿里上夜的內侍福來趕忙奔了出來,打開門見到赫連鋮站在門口,唬得趕緊掌燈:「皇上這般晚了還沒歇息?」

「今晚有沒有人送東西過來?」赫連鋮的眼睛轉了轉,就見桌子那邊擱著一口箱子,也不等福來回答,快步走了過去。

「皇上,這是宮門看守的王公公送過來的。」福來手中端著燈跟了過去,亮晃晃的一團燭火,照得地上人影晃動。

江六彎腰將箱子搬了上來:「皇上,挺沉的。」

「打開瞧瞧,看看裡邊都裝了些什麼。」赫連鋮來了興緻:「看起來大司馬府對這個長女還是很寵愛的嘛,竟然送了這麼多東西來。」

箱子蓋一揭開,就見裡邊大盒子小盒子堆著,看得人眼花繚。赫連鋮撿起一個盒子打開看了看,是一套石榴紅的首飾,有簪子有瓔珞有手釧,再選了一個小盒子,裡頭卻是一沓繡花帕子,帕子上各色花卉栩栩如生,每一條帕子角上上還綉了一個瑛字。

「這帕子恐怕是慕夫人自己繡的。」江六瞧著那一盒帕子,凝神細思:「慕夫人未出閣之前就已有賢淑盛名,不僅琴棋書畫是屈指可數的,就連女紅也是分外精妙,聽聞慕大司馬的貼身衣物汗巾,都是出於慕夫人之手,從未假手於人。」

赫連鋮瞪著那一盒帕子,一顆心好像被什麼撞了下,又酸又痛。

他記起了自己的母親。

當年母親在時也是親手給他做帕子做衣裳,哪怕是晚上,燈光微弱,她都依舊一針一線的忙個不停。他還清楚的記得母親的臉,雖然她生得不甚美,可眉眼間慈祥溫柔,被那暖暖的燈影襯著,卻也有自己的風韻。

服侍母親的宮女玉春告訴他,母親被賜死之前還在給他綉擦汗的帕子,皇上派來的幾個內侍將白綾繞上她的頸,她掙扎著喊:「讓我將這帕子綉完,就差幾針便好。」

可那些如狼似虎的內侍根本不聽她的請求,他們只會按照聖旨行事,他們架起她踩到椅子上,幾隻手一用勁,母親手中的帕子便落了下來,飄飄的落到了地上。

當他趕過去,只來得及將母親遺落的帕子撿起,那上邊的「鋮」字只綉了一大半,碧青色的絲線有些濕潤,玉春說那是母親落下的淚水。

父皇,殘忍至此,連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面的機會都不給。

據說——大家私底下都這般說,父皇覺得醉酒後臨幸了母親是他的污點,說明他心性不夠堅定,居然酒後亂性——況且母親實在出身寒微,父皇一直覺得自己根本不該去臨幸這樣一個女子。

赫連鋮捏緊了那一沓手帕,猛的一鬆手,帕子紛紛揚揚的落到了地上,他紅著眼睛踏上了一隻腳,用力的踩著,似乎想要將帕子一條條的碾碎。

「皇上!」江六吃了一驚,看到皇上這模樣,肯定又是心病犯了,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保重龍體!」

赫連鋮捂著胸口喘了幾口粗氣:「去,把這些帕子全燒了!」

他再也得不到母親為自己親手繡的帕子,慕瑛也不能得到!憑什麼那慕華寅的女兒要享受這般寵愛,憑什麼她的母親要綉這麼多帕子給她用!

「是,老奴這就去辦。」江六慌手慌腳的扒拉著地上的帕子,把它們攏在一處,雙手捧起那一堆帕子,顫顫巍巍的爬了起來:「皇上,你歇歇氣,福來,還不快些去給皇上沏盞茶過來,杵在那裡作甚!」

就在江六要跨出正殿的時候,赫連鋮追了上來,一把揪住了江六,從他手裡抽走了一塊帕子:「留一塊。」

「是。」江六也不敢說多話,皇上喜怒無常,自己小心伺候就好。

「以後慕家送東西進宮,一律不許交到那慕瑛手中。」赫連鋮站在正殿門口,臉上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若是有一點東西讓她得了,仔細你們的腦袋。」

江六打了個哆嗦:「是,老奴會去叮囑好守宮門的那群人。」

赫連鋮扯了扯手中的帕子,淡淡的粉色,上邊綉著一枝木樨花,嬌黃的花瓣被淡粉的底色襯著,有說不出的鮮活可愛。他怔怔的看了一陣子,將那繡花帕子團成一個球捏在手裡,可才拿了一陣子,又忍不住將帕子抖了抖展開。

伸手摸過那個「瑛」字,似乎有什麼觸及了他的心,柔軟的一片。

吸了一口氣,赫連鋮將手探進自己的中衣里,從貼著胸口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方帕子。那方淡綠色的絲帕上邊綉著一叢竹子,一個角上的「鋮」字尚未完工,殘缺一點一撇。

赫連鋮盯著帕子看了一陣,慢慢的將慕夫人送進宮的那條帕子與他母親繡的那條帕子重疊起來,慢慢的折好,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塊。他把帕子塞回了衣裳裡邊,忽然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軟綿綿的再也提不起腳。

好像他做了宵小之事,入室盜走了旁人的東西,有些心虛。

「這天下都是朕的,拿她一塊帕子又如何!」赫連鋮喃喃自語了一句,就好像給自己在壯膽,他探頭看了看外邊,黑暗的前坪此刻燃起了一堆火,火光閃閃,照出了江六枯瘦的一張臉,面無表情。

「大小姐,今日真的要梳抓髻?」小箏拿著玳瑁梳子站在慕瑛身邊,看了看梳妝匣上放著的那一對木樨花簪子,細碎的黃晶鑲嵌在鏤空的金管上,格外精巧。

「既然皇上這般說了,我還能怎麼辦?」慕瑛咬了咬嘴唇,拿起了一支簪子轉了轉:「司珍局做出來的東西乃是珍品,給我簪上罷。」

「是。」小箏拿起梳子開始給慕瑛梳頭髮,烏溜溜的頭髮披在雙肩,跟絲絹一樣:「大小姐的頭髮真好,摸到手裡,軟布溜手,又黑又亮。」

慕瑛淡淡一笑,她跟母親慕夫人一樣都有一頭極好的青絲,昔時在府中,慕夫人沒少用心給她打理,派了丫鬟們去采最新鮮的花來做頭油,摻和在皂莢汁液里給她洗頭髮。慕瑛記得母親最喜歡用的還是木樨做的頭油,每次她走進屋子來時,那種淡淡的木樨清香就會隨著她一道進來,讓人覺得全身舒暢。

「母親。」慕瑛低低的喊了一聲,眼中忽然有淚意。

昨晚咬牙切齒的想過,以後不要與慕府再有牽連,可才過一晚上,清晨起來便又這般思念母親。她想念母親溫柔的微笑,想念她關切的眼神,想念她將自己抱在懷裡輕輕撫摸的那種慈愛。

「大小姐!」小箏吃了一驚,趕緊停下手,拿出帕子來給慕微拭淚:「大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小箏。」慕瑛睜大了眼睛望著她,眼神楚楚可憐:「你說,為何我母親會這般狠心,竟是對我不聞不問,昨日連一件生辰賀禮都沒有!」

小箏心中難過,大小姐畢竟還是個七歲的孩子,素日里看著她各種堅強,其實都只是裝出來的罷了。她嘆了一口氣,握住慕瑛的手:「大小姐,夫人肯定是想你的,她剛剛生了孩子沒多久,可能是身子沒有恢復,否則她肯定會來宮中看你。」

「是,你說得沒錯。」慕瑛點了點頭,熱淚滾滾,從白玉般的臉頰上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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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花開秋來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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