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朝思出前門(一)

172.朝思出前門(一)

浮光流動,陽光如碎金一般,在青翠的樹葉中起起落落,那閃爍的光彩時而在樹頂,時而又落在了草地上,就如慕瑛此刻那起伏不定的思緒。

奶娘王氏與她的女兒小箏每人提了個包袱走在慕瑛身後,顯得有些畏畏縮縮,第一次進宮,對於她們來說,是一件極為重大的事情,幾乎有些無所適從,兩人死命的盯著自己的腳尖,生怕踏錯了一步。

唉,大小姐……王氏悄悄抬頭看了看前邊走著的慕瑛,心中暗自嘆氣,大小姐此刻雖然高高的昂著頭,脊背挺得筆直,可心裡肯定有些不穩妥罷。

「慕大小姐覲見。」守在慈寧宮正殿的小內侍拉長了聲音,尖尖細細,就如薄薄的匕首要插到人心裡頭去,慕瑛身子一顫,眼睛望了過去,就見正殿那闊大的扶手椅上並排坐了兩個人,高太后在左側,中央那個穿明黃色衣裳的,正是赫連鋮。

「臣女慕瑛見過皇上、太後娘娘。」

匍匐在地,一雙手規規矩矩的放在兩側,慕瑛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手背,從今天開始她就要過這種低聲下氣的生活了,她不再是奔跑在慕家園地里的大小姐,不再有父母寵愛,下人關照,她現在的身份,只是皇宮裡一個不入品階的宮女,陪著靈慧公主玩耍的伴讀。

雖然太後娘娘准許她帶兩個下人入宮,可相對於高高在上的皇族們來說,她跟她的下人們沒有什麼兩樣,都只不過是為皇族效忠而已。

鮮紅色的衣裳拖曳在地上,整整的鋪出了一幅孔雀的尾翎,裙袂上綉著纏枝的木樨,再也不是她所喜愛的牡丹。

這衣裳是慕夫人精心為她挑選的,從流光熠熠的綾羅綢緞中,慕夫人顫著雙手選出了這一件來:「瑛兒,到了皇宮,需得韜光養晦,一切不可張揚,有靈慧公主在,你便不能再用牡丹,不如就穿這件木樨圖案的罷。」

慕瑛咬著牙接了過來,一言不發。

慕夫人靠到了椅子上,一臉疲倦,心跟被撕裂一般,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她心愛的女兒就要離開,要去那暗流激涌的皇宮,以後再也聽不到她軟綿綿喊『「母親」的聲音,再也不能日復一日見到那花朵般的臉蛋。

昨晚她被慕瑛捶了下肚子,痛了大半夜,養在府中的穩婆過來檢查,叮囑務必靜養,不可再操勞,可今日是慕瑛進宮,母女分別,如何不能過來看她?

然而……慕夫人痛得揪心,女兒卻是與自己生分了。

看著慕瑛那冷淡的神色,慕夫人深深知道,自己與女兒的情分,或許從昨晚就已經斷了。

「瑛兒,母親來給你梳頭髮。」慕夫人顫抖著伸出手來,將慕瑛拉到身邊,慕瑛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僵硬筆直,任憑著她的手指撫摸過自己的頭髮。

曾經,母親的撫摸是那般溫柔,她總喜歡依偎在她的身邊,享受著母親那脈脈的溫情,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清香。可是從今日起,慕瑛決定,她不再有父有母,她只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去面對將來不可知的一切。

赫連鋮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了慕瑛面前。

烏黑的頭髮梳成兩個抓髻,每個髮髻上都簪著一支琉璃發簪,流蘇盡頭有細如米粒大小的寶石,長長短短的垂到了耳朵邊上,被殿外鑽進的風吹得微微作響。

她低著頭,看不清眉眼,唯見身上穿的衣裳,紅色的一團鮮艷似火,彷彿要燃燒起來,將整個慈寧宮照亮。

赫連鋮伸出腳,慕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作甚?難道要將她踢翻嗎?

鼻尖快要貼到地面,慕瑛死死盯著那雙黑色的羊皮靴子,看著上邊金絲綉成的水紋一波一波朝她推了過來。

一陣劇痛。

赫連鋮踩住了她的手指。

他只踩了她幾根手指,這樣給她的疼痛便更深了些。羊皮靴子用力從她雪白如蔥管的手指尖上碾壓過去,慕微痛得快要叫喊出來。

「皇兄!」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你會踩痛瑛姐姐的!」

頃刻間,踩在她手背上的腳提了起來,黑色羊皮靴子離她幾寸之遠。慕瑛只覺全身猛的一松,幾乎要癱軟在地。

腳步聲又急又快,由遠及近的傳了過來,慕瑛略微抬頭,就見穿著紫色衣裳的赫連毓站在赫連鋮身邊,矮了半個頭,可氣勢依然有,一眼望過去,就覺得俊逸非凡。

「皇兄,你離瑛姐姐太近了。」赫連毓伸手拉住了赫連鋮:「咱們先讓瑛姐姐站起身來再說話,如何?」

赫連鋮轉頭看了赫連毓一眼,見他一雙眼睛就如清泉,沒有半分雜質,極為認真的看著自己,不由得笑了起來:「好,就聽你的。」

對於這個幼弟,赫連鋮心裡還是十分有好感的,不僅僅因為他的謙讓自己才能坐上龍椅,最主要的是赫連毓為人謙和有禮,又純真如璞玉,讓人見了不由得就心裡生了幾分喜歡。

「慕大小姐,哀家選了你進宮來給靈慧公主做伴讀,你千萬別有什麼旁的想法,你出身高貴,不是來做宮女或者女官的。」高太后笑微微的看著慕微,話里話外透露著親昵:「哀家覺得靈慧實在有些頑劣,真想有個像慕大小姐這般溫柔沉靜的女兒,以後你就跟靈慧一道住到慈寧宮,陪伴哀家左右罷。」

剛剛面臨著絕望與驚懼,忽然得了這幾句貼心貼意的話,慕瑛只覺得心頭一熱,眼淚珠子滾滾而出:「多謝太後娘娘。」

「傳哀家懿旨,以後宮裡見了慕大小姐皆稱瑛小姐,以公主禮待之,不得有半分輕慢。」高太后朝慕瑛招了招手:「你且到哀家身邊來。」

靈慧歡歡喜喜的跑到慕瑛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慕瑛,你快跟我去母后那邊。」

她的手正好抓住了慕瑛被踩踏到的那兩根手指,慕瑛吸了一口涼氣,只是忍著沒有呼喊出聲,一步步的挨著走了過去。

「瞧瞧,這小臉蛋可真是招人愛。」高太後端詳著慕瑛,慈眉善目。慕瑛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害羞的低下了頭:「全是太後娘娘說得好聽,慕瑛哪裡及得上靈慧公主。」

「你們各有各的好看之處。」高太后笑著拍了拍慕瑛的手背:「以後便在慈寧宮裡長住了,有什麼缺了少了的,派你那奶娘跟掌事姑姑說,不要悶著,就把這裡當成大司馬府,咱們就是一家人。」

慕瑛哽咽了一聲,應了下來,靈慧公主笑嘻嘻道:「慕瑛,聽說你喜歡木樨花?圍牆那邊有幾棵木樨樹今日一早就開花了呢,我帶你過去瞧瞧。」

赫連毓也在一旁笑著道:「咱們可以去打些木樨花下來,讓御廚拿了去做蒸糕兒吃。」

「對對對!」靈慧公主跳了起來,朝那邊站著的一個宮女喊了一句:「香玉,快些去拿竹竿來,我要去打木樨花!」

三個人在宮女內侍們的擁簇下飛快的走了出去,慈寧宮的正殿里只剩下高太后與赫連鋮。

「皇上,你這又是為何?」高太後端起鑲著金邊的琉璃茶盞,輕輕吹了一口熱氣騰騰的茶水,上邊浮著的一片茶葉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對那慕大小姐?她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何嘗受過這樣的苦?」

赫連鋮沉著臉,好半日才開口道:「誰讓她有那樣一個父親!」

「慕華寅是慕華寅,咱們將他的女兒召進宮來,只是想做一枚握在手心的棋子,不是要你去虐待她。她只是個孩子,她還那般可愛,皇上又如何忍心去傷害她?」高太后輕輕的啜了一口茶湯,閉上眼睛,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皇上,你那裡好像有南燕進貢來的黑玉斷續膏?拿了過去給她搽上罷。」

「她那一點點傷口,如何就要用黑玉斷續膏了?」赫連鋮一扭頭:「母后也太好心了。」

「哀家方才仔細看過了,慕大小姐的手指尖黑了一塊,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用的力氣大了幾分,哀家聽說慕大小姐年紀雖小,可卻已經開始學習彈琴繪畫,想來這手指是萬分要緊的,千萬不能留下什麼傷痛。」高太后抬起眼皮看了赫連鋮一眼:「皇上,你不會這般忍心罷?」

赫連鋮站在大殿中央好一陣子,目光有些迷茫,根本不知道落在哪個方向,侍立在一側的貼身內侍江六彎著腰偷眼看了看赫連鋮,小心翼翼道:「老奴去給皇上取過來?」

「要你多嘴!」赫連鋮憤恨的罵了他一句,可卻沒說究竟是要江六去取還是不要他去取。江六有些困惑,轉頭看了看高太后,見她容色平和,臉上微有笑意,當下打定了主意,拔腿就往外邊走了去。

「這江六真是越來越自作主張了,朕還沒說讓他去取呢,竟然走得比風還快。」赫連鋮很不滿意的嘀咕了一句,可也沒有出聲喊住江六,任憑他飛快的穿過慈寧宮那片大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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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花開秋來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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