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枝枝相交纏(三)

第19章 枝枝相交纏(三)

一夜北風緊,耳畔彷彿有什麼人在哭泣,哭聲斷斷續續,從未停歇。樹枝被風吹得東搖西晃,掃著琉璃瓦,一點點擦刮作響,不斷的將人從夢中驚醒。

赫連鋮猛的掀開被子坐了起來,用力的喘了兩口粗氣,睡在龍床踏板上的小內侍睡得很機警,聽到床上的響動,已經翻身站起:「皇上,可是要喝水?」

「不,朕不渴。」赫連鋮一隻手撐著額頭,重重的又喘了兩口氣。

方才他做了一個夢,噩夢。

慕瑛拿了一把刀子朝他沖了過來:「就是你,就是你把我母親送過來的東西都拿走了!我記恨上了我的母親,她也不再喜歡我!」

他驚慌失措,想退後,可卻沒有挪動步子,眼睜睜的看著那把刀子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流血了,真的很痛,可讓他更覺得痛的,是慕瑛那憤怒的眼神。

是他將她與慕家的聯繫斬斷的,他不希望看著她與慕華寅親近,她要完完全全脫離慕家,成為這皇宮裡的一個人,能一直生活在他的身邊。

可現在,慕瑛的眼神比那刀子還冷,就像無形的刀子扎進了他的心,一刀又一刀,他似乎聽到了什麼東西在碎裂,嘩嘩作響,身子感到一陣陣的疼痛,最後他痛醒過來。

「皇上?皇上?」見著赫連鋮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捂著胸口喘氣,小內侍有些惶恐:「奴才這就去喊江公公。」

「不用。」赫連鋮擺了擺手:「朕沒事,去給朕沏壺熱茶。」

「是。」小內侍輕手輕腳,弓著身子走了出去。

赫連鋮看了看他的背影,伸出手在枕頭下摸索了一陣,抽出了一件衣裳。

上好的流光錦,在高高立著的宮燈照映下,不斷變幻著色彩,衣裳的領口點綴著一串精心綉制的木樨花,淡淡的黃-色,似乎芬芳依舊,每一朵木樨花里,竟然還綴著米粒大的黃晶石,閃閃的耀著人的眼。

這肯定又是慕夫人親手做的,一針一線,就如他的母親那時候給自己做衣裳帕子一樣。

赫連鋮緊緊的抓住了這件衣裳,彷彿間摸到了母親溫熱的手心,他吸了吸鼻子,將那淚意忍了下去。

母親亡故了,他不能再享受到母親的愛,慕瑛也不能。

她必須陪同他一起受苦,一起受折磨,她不能講自己拋到一旁!赫連鋮抓緊了手中那團衣裳,用力撕扯了兩下,流光錦織得很結實,慕夫人的手工精細,衣裳沒有半分損壞,依舊完整無缺。

「皇上!」

那個小內侍還是將江六喊醒了,赫連鋮趕緊將那一團揉得發皺的衣裳塞到了被子裡頭:「江六,你來作甚?」

「老奴聽說皇上做了惡夢,過來瞧瞧。」江六佝僂著背走到了赫連鋮身邊,仔細打量了下他的臉:「皇上,你做了什麼惡夢?滿頭都是汗。」

「也沒什麼,朕看到了一隻老虎,正在朝朕撲過來。」赫連鋮一把握住了江六的手:「江六,帕子給朕,朕自己來擦。」

從今年夏天開始,赫連鋮便不喜歡內侍們貼身伺候,就連從小開始便伺候他的江六,他也不大喜歡他近身,總覺得那閹人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時,心裡就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黏糊糊的,就像一塊爛泥,甩也甩不掉。

「皇上,老奴又忘了。」江六將帕子交給赫連鋮,垂手立在床榻前:「皇上,你這是心結,你過於畏懼慕大司馬了,老奴覺得慕大司馬……」

「你覺得他怎麼樣?」赫連鋮的手停住,帕子貼在額角,半天沒有動彈。

江六暗暗嘆了一口氣,太皇太后與高太后都懼怕慕大司馬,她們總是跟皇上說,一定要提防慕華寅,不能讓他再擴張勢力,可自己瞧著,慕大司馬好像也沒什麼野心——講真,大虞皇朝已經不如文帝武帝時期強盛,這五十年裡已經交替換了七八任皇上,若是慕氏一族真有異心,憑藉他們的實力,要謀逆篡位,並非是一件難事。

當年慕家先祖慕熙輔佐幼帝登基,宮中混亂,全憑他一力維持皇室安寧,彼時幼帝有心禪讓,慕熙堅決推辭:「慕氏世世代代效忠皇室,匡扶皇上登基治國乃是慕某之己任,怎會有那狼子野心?皇上還是莫要再提。」

皇上感念慕氏忠心,後來授了慕熙三道免死金牌,且可傳慕家家主,世襲罔替: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兵不死。

慕華寅雖說權傾朝野,可江六覺得除了他為人狂妄了些,可不見得就如太皇太后與太後娘娘所憂慮的,有取而代之的野心。這深宮婦人,畢竟親歷過宮中的傾軋,自然還是會小心謹慎些。

「老奴覺得慕大司馬雖然厲害,可也未必是那不認皇上的狂徒。」江六小心翼翼的察看赫連鋮的臉色,準備見著有什麼不好的苗頭就馬上住口:「只不過,太皇太后說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皇上多多留心也是應該的。」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赫連鋮很不滿意的看了江六一眼,江六一直都是這樣,或許正是因為這般謹慎,故此他在宮中才能穩穩噹噹的過了這麼多年。

「江六,你說……」赫連鋮低頭看了看大紅綾羅的被面,伸出手指撓了撓上邊綉著的那條飛龍:「慕瑛明日會不會准在辰正時分進宮?」

「皇上已經下了旨,慕大小姐定然會是那根時候進宮來的。」江六心中一咯噔,偷眼看了看赫連鋮,見他臉上有一種迷茫的神色,一雙眼睛里透著焦急不安——難道皇上小小年紀,就已經意動?

慕大小姐真是個美人坯子,可皇上這心思也動得太早了些。

「哦。」赫連鋮應了一聲,接過小內侍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清香甘甜,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順著那茶湯一直流了下去:「江六,你下去罷,朕這裡沒事了。」

赫連鋮睡下,拉了拉被子,心裡頭熱烘烘的一片。

明日他一定要去宮門口守著,若是她遲到了片刻,自己可就會對她不客氣。赫連鋮翻了個身,眼前一張芙蓉粉面,黑幽幽的眸子晶瑩透亮如黑色葡萄。

「慕瑛,你可千萬別遲到。」赫連鋮喃喃說了一聲:「你不能晚過朕要你回宮的時辰。」

清晨的陽光將慕府染成了一片微微的金色,慕瑛睜開眼睛,就見著淺碧色的窗紗上有著紛紛的金黃。她歡歡喜喜的一翻身,伸手推了推旁邊的慕夫人:「母親,外邊日頭出來了。」

慕夫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消瘦的臉上有鮮紅的兩片,就如艷麗的胭脂,夾出了一管筆挺的鼻子:「瑛兒,怎麼就醒了?」

昨晚上慕瑛與慕夫人睡在一處,將慕華寅擠去了外院,母女倆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個晚上的話,直至子時才停。慕瑛年紀小嗜睡,腦袋才挨到枕頭邊上就閉了眼睛睡得香甜,慕夫人此時卻無法入睡,看著女兒可愛的臉,感概萬千。

「嬌紅,取了那件沒做完的斗篷過來,我要熬夜趕出來。」明日慕瑛就要回宮,自己得在天明前將那件斗篷給趕出來。

「夫人,你還有病在身,如何能這般操勞?」嬌紅站在那裡,有些猶豫,看了看床上睡得沉沉的慕瑛,細聲勸慰:「夫人,等著過些日子你身子好了再做罷。」

「再過些日子便該下雪了。」慕夫人搖了搖頭,神色堅決:「我得要抓緊時間將這斗篷趕出來,焉知以後讓人去送,這斗篷究竟能不能到瑛兒手中?」

嬌紅無奈,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將那件小斗篷拿了過來。

石青色的蜀錦,顏色顯得有些不合慕瑛的年紀,只不過衣領口一圈純白的狐狸毛讓顏色顯得又淺了些,斗篷下邊綉著的纏枝木樨花,淡淡的嬌黃更顯得柔嫩。

慕夫人用綉綳將下端那沒完成的一塊綳好,戴上頂針,吩咐軟綠給繡花針穿上一根鵝黃-色的細線,開始繼續繡起那木樨花來。她神色專註,心中似乎不能再容下第二件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的綉著花,直到星星點點的木樨在她針下朵朵綻放。

嬌紅默默蹲下身子,給炭火盆子添上幾塊銀霜炭,火苗大了些,屋子裡邊也比原先要暖和,軟綠從旁邊屋子拿來兩盞燭台,將燈點亮,內室里瞬間明亮了許多。

「拿走。」慕夫人停下針線,擺了擺手:「莫要太亮,瑛兒睡著了,別刺著她眼睛。」

軟綠躡手躡腳走到碧紗櫥那邊看了看,回到慕夫人身邊低聲道:「大小姐睡得很好。」

「拿走一盞罷,屋子裡不能太亮。」慕夫人點了點頭:「你們也去歇息,別管我。」

「不,夫人,奴婢們自然是要伺候著你的。」

這一伺候,便到了寅時,慕夫人忙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將慕瑛的斗篷完工。抖了抖那石青色的一幅衣料,她臉上露出了笑容:「可算是趕出來了。」

「夫人,快些歇息去吧。」嬌紅軟綠心疼得眼圈子都紅了,夫人實在太不愛惜自己得身子。

「好。」慕夫人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忽然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天旋地轉。她趕忙挨著椅子坐了下來,用手壓著胸口,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

「夫人。」嬌紅的眼淚落了下來。

慕夫人嘴角有一點殷紅的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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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花開秋來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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