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教授講的是經史,高展明聽得十分認真。

前世他在州學之中,這些課也是聽過的。只不過州學里的教官,無非都是一些壯志未酬的窮酸書生,若是當真有學識之士,早就掙脫那個囚籠飛黃騰達了,再不濟也能在地方撈個官位打理政事,而不會留在小地方的州學中給學生講課。而安國公府的老教授,從前是在政事堂過差的,后因年歲大了才從朝堂上退下來,被安國公聘來給子弟講課。高展明聽引鶴說過,宗學里的這些教官可都是朝廷命官,他們所教授的不僅僅是書本上的知識,更有為官做人的道理在其中。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宗學中的這些貴胄子弟,便是腹中丁點墨水也無,靠着家族蔭庇,將來也能襲承爵位,進入朝堂中指點風雲,根本不像他們這些民間子弟需要從底層爬起,即便有幸能爬上高位也都已七老八十了。

然而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除了高展明之外,似乎並沒有多少人珍惜。高展明是堂上聽的最認真的學生,其餘子弟有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在桌下交頭接耳,有的在課桌上塗畫,還有的目光滿堂亂飛,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教授似乎對這些事已經習以為常,自顧自地講著。他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不敢對堂下這群十來歲的少年有任何指摘。

教授道:「我先前布下作業,令你們自習,今日試墨義,問義十道,五道全寫疏,五道全寫注。」

堂上的子弟們正自顧自或說笑或開小差,聽聞教授此言,發出一片唏噓聲。

教授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已經習以為常,走到堂下將問義之題紛發下去,命眾人書寫。

此時有人急匆匆地開始翻閱,有人抓耳撓腮不知寫什麼,有人悄聲問身邊的人……

高展明匆匆將十道問義之題看完,只略想了片刻,提筆就寫。他並不曾翻書,因為整本書的內容已經都在他的頭腦之中了。

這天下的先生教學生念書,無論是天家的,還是民間的,方法都是相差無幾。先生將經書正史給學生,書未加標點,學生予以句讀,在此過程中了解典故、解析文中大義。高展明在民間之時讀書十分認真,曾將全部的經史謄抄過幾遍,予以標點,深解文意。他又是天生的好記性,凡是抄過的東西,便能背誦。儒家十三經,他早已倒背如流了。

課時一到,教授收走了學生們的試卷。他在堂上並未細看,只大致翻閱了一下,翻到高展明那份時愣了一愣,匆匆瀏覽一遍,抬起頭向高展明投去讚許的眼光。

高展明謙遜地低下頭去。

教授收起講義試卷,道了聲收課離堂。在州學的時候,老師下課,學生們都要起立向老師致敬,這是尊師重道的表現。高展明本欲起身,沒想到周圍的學子們竟沒有一個這樣做的,教授還沒離開講堂,他們已大聲哄鬧喧嘩起來。高展明不認同地搖了搖頭,只有目送教授離開,以示尊敬。

時值正午,學生們下了課,便蜂擁去餐堂用膳。

高展明肚子也餓了,正向餐堂走,高天文跑過來跟到他身邊。

高天文道:「你的傷可好了些?」

高展明曾聽引鶴說過,在這學堂中,屬高天文這位堂兄對自己最好。說是他對自己好,而不是兩人交好,因為引鶴說,高展明從前性子十分古怪,清冷孤傲,不與任何人交好。就因為他這脾氣,在宗學里得罪了不少子弟,所以出了韓白月那事,竟沒有人替他說話,他重歸學堂,眾人也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

高展明對高天文溫和地展顏一笑,道:「好多了。」

高天文像是唬了一跳,身子竟然震了一下。

高展明奇道:「堂兄怎麼了?難不成我臉上有什麼東西?」

高天文失神地盯着他瞧,片刻后緩過神來,臉色微紅,連連擺手,竟顯得十分窘迫:「不、不,我只是,很少見你笑。」

高展明聽了這話,亦是十分吃驚。早聽引鶴和府里的丫鬟說高展明性子清高倨傲,卻不想清高到了這個份上,竟連笑也成了稀罕事。難怪方才自己向高華崇和韓白月賠禮時,高華崇見了自己的笑顏亦是一副見鬼的神情。

高天文看着高展明,若有所思。一個多月不見,自己的這位堂弟此番回到學堂里,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他的性子是最清高自矜的,一個月前受了那樣大的委屈,要是他從此以後他再不願拿正眼瞧高華崇和韓白月,那才是合了他的性子,可他竟然會主動向高華崇他們示弱求和,雖說這樣的做法的確對他眼下的處境是最好的,自己原也想勸他暫且放一放身段,可他真做了,反倒是叫人匪夷所思了。難不成那一頓棍棒,反倒將高展明打得通曉世事了?

高展明見高天文起疑,忙給自己搭了個台階往下,自嘲道:「堂兄,我這月余呆在家中,想了不少事。我如今年紀也不算小了,奴才們管我叫一聲主子,我便該有個做主子的氣度,若不然,豈不是叫人看了笑話去?總之,從前愚弟行事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堂兄海涵。」

高天文沒料到高展明竟會說這些話,驚駭地連連擺手,反倒一時不知怎麼往下接了:「沒有,沒有。」

高天文其實很憐惜自己這位堂弟。他也知道高展明性子古怪,可畢竟高展明身世坎坷,難免怨天尤人,也是理該的。再則高展明外表清明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又寫的一首好詩詞,是極有才華的。這般人品,如何不招人憐惜?他原還擔心高展明會因為高華崇的事遷怒於自己,從此變得更加孤高冷傲,連自己也不理睬,沒想到他的態度竟這般謙和,簡直叫人喜出望外了!

高天文囁嚅道:「你這樣,真叫我不知如何自處了。先前那件事,我也知你是冤枉的,我和宗正求過情,只是……你也知道……我實在無能為力。」

高展明心中咯噔一聲。果然高天文也這樣說,看來自己褻瀆韓白月一事,當真是冤枉的了。只是頭一個月高展明待在家中,身邊沒有知情人。引鶴畢竟只是個侍讀,學堂中的事情他並不清楚,只知道宗正當眾宣佈了高展明的污穢罪行,命人打了他三十板子,還停了他的課。從前的高展明又是個有事只憋在自己心中的人,才會把自己憋出病來。引鶴聽了宗正的宣判,卻沒聽到自家主子的辯解,所以信以為真。高展明又是從他嘴裏套出來的話,更是對當日的事情全不清楚。

看來高天文是知道事情原委的。高展明本欲向他問個究竟,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其實也沒什麼可問的了,高天文短短一句話,已把能說的都說了。連他都說高展明冤枉,那高展明就一定冤枉。他又說他無能為力,那就說明高展明得罪的是一位比他大的主。高天文可是參寧侯家的嫡長孫,這些子弟中比他更位高權重的,那就只有安國公府家的這位二少爺高華崇了。

高天文的話印證了高展明的猜測,他感激地對這位堂兄抱拳道:「無論如何,堂哥,多謝你。」

高天文道:「你還謝我……你這一場大病,果真把性子全改了。」

高展明笑着打趣道:「改得好了,還是改得不好了?」

高天文感慨道:「自然是好的。我從前多番規勸你,少自矜些,你卻不聽。你若早這樣,能避去多少風頭?」

高展明道:「既是好的,那便好了。」他挽著高天文向餐堂走,邊走邊壓低了聲兒道:「堂哥,愚弟知道自己從前得罪了不少人,他們都等著拿捏愚弟的錯處,好看笑話。愚弟自知脾性古怪,在這學堂中沒什麼知心的人,只因堂哥心善,憐憫愚弟,還肯給愚弟幾個好臉色看。只望堂兄日後肯不吝指點,直言愚弟的錯處,愚弟定會改正。」

高展明說完這些,不聞高天文的回應,側頭望去,只見他獃獃地看着自己,不由怪道:「怎了?」

高天文愣愣道:「你從前不會說這樣的話。」

高展明道:「是。只是此番吃了大虧,終究……」說到這裏,不再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

高天文握緊了他的手,道:「你既這樣說了,我被你尊一聲堂哥,日後能照料你的地方,我自當盡心。」

高展明笑道:「多謝。」

高天文望着高展明的笑顏,幾乎痴了。自己這位堂弟如今能有這樣的變化,他簡直感動極了。從前的高展明,根本不會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心事,別說是心事,便是日常的話也懶怠與人交談。高天文曾偷偷讀過他的詩作文章,才對他的心事有些微了解。如今他肯撇開筆墨,對人敞開心扉,哪怕沒有自己的幫襯,憑他的人品,以後的處境想必也會比從前好許多。

兩人到了餐堂,尋了空位入座,便有小廝送上飯食茶水來。

這是高展明重生后第一回在宗學中用膳,待膳食呈上,他定睛一看,不由咋舌。不過一頓普通的午膳,食盒中竟有水晶餚肉、火腿鮮筍、肉糜夾藕,還有一道油爆蝦,共四道菜,做工精緻更是不論。飯食是玉田碧粳米做的,還有一碗銀耳湯。想當初他在民間時,也是富商之家,這樣精緻的菜肴,只有招待貴客時才會上,而玉田碧粳米更是貢米,日常哪有這般口福?

這宗學中所有弟子的日常用度都是安國公出資,可見高氏一族何等窮極奢華!

高展明正待一飽口福,餐堂另一隅突然哄鬧起來,原是幾個先到的子弟已用完了膳,正在玩鬧。

大約有人說了幾句玩笑話,得罪了誰,又不知是誰起的頭,幾名弟子竟然在餐堂中互相丟擲東西打鬧。

高展明夾起一筷火腿,還未送到口中,突然斜里飛來一個文玩核桃,正砸中高展明的湯碗,碗中的湯當即潑灑了高展明一身,他筷中的餚肉也因受驚而掉在身上,印出好大一筷油漬。

有人驚呼出聲,但更多人拍手鬨笑,一副幸災樂禍的姿態。

高展明低頭看了眼飛來的物事。乖乖,好一個掌珠,這等玲瓏剔透,光亮如鑒,單一個就能賣到好幾十兩銀子,若是能湊成一對,少說五六百兩銀子都止不住。這等寶貝,這些貴胄子弟竟然拿來丟人?真真紈絝!

坐在一旁的高天文已面有慍色,正欲起身去教訓那幾個頑皮的子弟,高展明卻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堂哥,讓我自己來吧。」

高天文看了他一眼,猶猶豫豫,又坐了下去。

高華崇就坐在不遠處,冷眼打量著高展明的反應。若是從前,高展明定然早已冷著臉丟下筷子走了,可如今,他竟然連慍色也無?真是奇了怪了。

高展明撿起那核桃,找到罪魁禍首,走了過去。周圍子弟們起鬨的更厲害,摩拳擦掌要看好戲。

不曾想,高展明只是平靜地將核桃遞還給罪魁禍首,溫和道:「你的東西,還你。」

那罪魁禍首無意砸了人,本有幾分愧疚,沒想到砸到的人是高展明,他心中的情緒便複雜了。高展明在這個學堂中的身份十分特殊,由高華崇帶頭,人人都以欺壓他、戲耍他為樂,此番雖是自己不對,可若是自己向高展明道歉,反倒失了自己的身份。然他沒想到高展明非但不惱怒,還是這樣溫和的態度,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訕訕接過那掌珠。

高展明依舊看着那人,那人面上一臊,小聲道:「對不……呃!」道歉的話甫出口,就被坐在一旁的任岱武狠狠踩了一腳,把話頭截住了。

任岱武站了起來,囂張對高展明道:「便是砸了你又如何?」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對他明顯尋釁的行為視而不見,轉向他掌珠的主人道:「餐堂並非玩鬧之所,下回還請小心些。」

那人還沒開口,任岱武道:「我們偏愛在餐堂玩鬧,你算什麼東西,管得着嗎!」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任兄愛做什麼樣的人,愚弟自然是管不著的。別說是丟一兩個核桃,假若任兄喜歡殺燒搶掠,為非作歹,與那流氓盜寇同流合污,愚弟也一樣管不著。」他原本並不想惹是生非,可如今被人這樣囂張地欺到頭上,若不能還其顏色,只怕以後別人更以為他是可以隨意揉搓的麵糰。

「你!」任岱武撩起袖子欲發作。

高展明道:「任兄生氣了?愚弟原本以為,任兄為人隨性自流,放浪不羈,連規矩都不在意,就更不會在意他人——譬如愚弟所說的話,因此愚弟十分仰慕任兄的氣度和瀟灑。可是任兄如此輕易就動怒,難道是愚弟弄錯了?」

高展明這一番明捧實貶的話,說的任岱武臉上一陣紅一陣黑。他若是生氣,倒成了他沒有氣度。他性子急,平日不愛讀書,口才上自然是辯不過高展明的。此時餐堂已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着他們看,就連高華崇都看着他們。他素來愛在高華崇面前表現以博取高華崇的青睞,若是此時敗給高展明,他豈不要成為全學堂的笑柄?高華崇以後又怎還會重用他?

任岱武不管不顧,猛地揮起拳頭,恨不得將高展明這張犀利的嘴給打爛。

就在此時,高天文箭步上前架住了任岱武的拳頭,怒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嬉笑打鬧都算了,你竟還想動手嗎?少在這裏丟人現眼了!」

任岱武畢竟不敢得罪高天文,惱恨極了,只得不情不願地收回拳頭。

高天文輕輕推了高展明一把,解圍道:「你衣服弄污了,先回去換一身吧。」

高展明也知再這麼鬧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頗有風度地一拱手,道歉道:「抱歉,方才是我言重了,我不了解任兄為人,卻妄加評論,還請任兄寬恕我的失禮之處。」說完便轉身向外走去。

任岱武也快步離開餐堂,路過高展明身邊的時候,他惡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低聲道:「你別以為找到了靠山,就可以得意。你等著吧,以後的日子,有你好受!」

高展明不禁失笑。若不是任岱武先挑釁於他,他又怎會予以還擊?看來從前的高展明當真是被人欺壓的十分凄慘。只可惜,現在的他可不是什麼會忍聲吞氣的主。若是誰敢肆意欺凌他,他必定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

高展明和任岱武走後,韓白月不快地用胳膊輕輕頂了下高華崇,道:「二爺,人已走了。」

高華崇這才收回自己方才粘著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冷哼一聲。

韓白月冷笑道:「我倒是沒想到,高展明那傢伙被二爺拋棄之後,那麼快又搭上了高子輝這根高枝。賤人生的東西,果然也是賤人。他吃了那個教訓,不知道收斂,竟然還敢回學堂來礙二爺的眼,方才更是當眾挑釁岱武,看來他是沒將二爺放在眼裏了。」

高華崇目光陰沉地斜睨了韓白月一眼。韓白月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脖子,不甘心道:「我難道說錯了么?先前是二爺念著舊情對他手軟,只打了他一頓就將他放過了。若是聽我的,請宗正直接將他逐出宗學去,他怎麼還敢來跟二爺的人過不去?」

高華崇不屑道:「任岱武天生是個蠢貨,一句話不會說,只知道逞兇鬥狠。這種人,我不需要。」

韓白月惱恨地咬了咬嘴唇,道:「二爺難道對他心軟了?高展明那種人,二爺不狠一些,徹底死了他那條賊心,他定然還會再來糾纏的。」

高華崇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什麼時候竟然輪到你來對我指手畫腳?」

韓白月不情不願地噤聲。

高華崇的態度讓韓白月又嫉又恨,只把碗中的米飯當成了高展明,惡狠狠地用筷子戳了幾下。然而有一點讓韓白月有些不解。從前的高展明是不會與人理論的,更不會主動與人和解,他驕傲到連一句解釋的話也不願說,因此韓白月才能如此成功地將他抹的像炭一般黑。可是高展明此番回來,像是轉了性子一般,竟開始籠絡身邊人了。

突然一計浮上韓白月的心頭,讓他嘴角勾起一抹陰狠的笑容。高展明不是想改變嗎?那就讓他改,看他究竟能改成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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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第一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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