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上

第二回上

卻說殷陸進了別院,頓時聽見當頭一趟正屋廳堂里笑聲鬧聲不斷,遂西轉,經過兩重門廊,笑鬧聲漸不聞,卻有些竹管笙簫的音色隱隱傳來。殷陸細聽,卻突然一聲破了,隨即便有童子笑出來:「你不中用!又在這裏上不去。」

殷陸循聲望去,只見西小院門廊滴水檐下頭,兩個藍衣裳裹得棉糰子似的小廝正湊一起說話作耍。其中一個手裏握一管短短竹笛,另一個正聚攏了些枯枝草葉摟了一小簇火,火旁還堆著幾個毛殼栗子。那先出聲的童子道:「瞅什麼,它又不能自己吹出音來。且收起來。我們還是烤栗子來吃。」

那拿笛子的童子似有猶豫。但另一個已然忙忙地撿了栗子丟入火堆。殷陸方要張口呼喊,拿笛子的童子早已忙不迭阻止,道:「可不能這樣!」只是嚷得晚了,那栗子毛殼早已干透,遇火瞬時就爆裂開來,噼啪作響,更有一顆跳起來直打到先頭出聲的童子頭上。童子頓時一聲哀嚎,向後跳一步,又一腳抹亂了火堆,恨道:「進寶,你怎的不早說!」

那叫進寶的拿笛童子道:「我怎知阿付你手腳這般快?」袖起了笛子,與他揉額頭,「只爆到一下,幸而也不算很燙。看,這會子便不紅了。」

阿付頓時瞪一眼:「你兩個眼珠看得到你額頭!」見那進寶笑笑不理,又重新攏起火堆,撿了散落的栗子,道:「你也仔細些。」

進寶笑道:「我省得。看你便沒弄過這個,且站邊上去,莫要再來搶手奪腳。」

阿付被如此說,面上頓有不喜,但見進寶動作利索,倒也不好真再上前,眼珠四下轉着,似要再尋些引火之物。正好一眼看見殷陸,頓時大驚:「殷爺爺,你怎的站在這裏?」

殷陸強忍住笑,走上前:「不站在這裏,也不知道你這小猴子又躲懶,大冬天的跑出來燒毛栗子吃!楷少爺那裏就少了你這一口零食吃?又沒的給人看笑話。」繼而又對那叫進寶的童子笑道,「天寒地凍的,你們怎麼不在屋裏耍,倒在外頭玩?小心受風,病了不好玩,還要連累你家小章相公。」看一眼小院正屋,又問:「公子爺們都在裏頭?」

進寶先笑着行個禮,這才道:「殷爺爺好。我家公子和謝相公都在屋裏。便是給他們攆出來的。說屋裏人多,吵了黎先生養病看景,叫我們往偏廳裏頭找旁的小廝夥伴玩兒。但那邊開了局,我們不會,又沒錢,只好轉回來這兒耍著,倒叫你老爺爺撞個正著了。」

殷陸聞言,笑道:「既如此,跟我一同進去。」看兩個童子收拾了栗子,用雪將火摁滅了,這才帶着兩個一起往院子裏正屋去。一邊走一邊問:「方才你們是說黎先生病著?我記得他年前便有不爽,竟還沒好?」

阿付道:「可不是?臘月初頭便熬不住躺下,章相公日日過去服侍湯藥,竟連年都未家去過。年前楷少爺也去看了一次,當時就叫一定搬這邊來,這才總算一日日好起來。」

殷陸笑道:「原來如此。我道楷少爺年頭上怎麼總不著家,老太爺老爺夫人那邊又都不問,竟是為了這個。尊師重道,服侍先生也是應當的。」

阿付聞言苦了臉,道:「殷爺爺可快別這麼說。楷少爺哪裏是服侍人的人?還是章相公做得來些,不過也不大通。」

進寶聽了卻不樂意,道:「哪裏不通?我家相公樣樣都做得。不似你家的,端個葯竟能灑了三個人的衣裳,倒要我洗兩身!」

兩個小書童吵吵鬧鬧,殷陸倒也不嫌聒噪,只把腳步兒放得更緩些。一會兒來到正廳,掀了青藍布的厚門簾,便聽屋裏有人朗聲笑道:「先生又淘氣!說了外頭冷,開不得窗,偏不聽,偷偷也要往外瞅,這次可叫我拿着了!懷英快來,案上那碗上好的苦汁子,這回只管一氣兒灌下去再說!」

殷陸走進去,先覺一股葯香暖氣迎面來,而後便看到東窗枱下一張鋪着四五層厚氈的暖榻,榻前兩個銅火盆,裏頭銀絲炭燒得正紅。榻上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先生,裹着一領熊皮的大氅盤腿坐着,身子卻一勁兒往後仰;旁邊一個杏紅色袍的青年公子,正端了一隻盛了八分滿的青瓷葯碗,笑嘻嘻直往他跟前送。

這時阿付和進寶兩個小子忙衝上去,一個榻上扶住老先生,一個從青年手裏奪下藥碗,齊聲叫道:「哎呦我的好謝相公,仔細又灑了葯燙手!」

那青年謝楷猝不及防,立時叫兩人奪了碗,榻上的黎先生揮揮手,阿付便將葯碗又擱回案上。謝楷指了幾人,怒道:「誰叫你們來?」一轉眼看見殷陸,倒一怔,問:「你怎麼來了?」

殷陸行禮笑道:「三夫人派了我的差出門,路過這廂,自然要來給十六少爺行禮。」又向榻上先生問安,說:「家裏老爺和夫人們聽說黎先生身子還不大好,十分掛心,昨兒已往固安堂下了帖,請前太醫院的院正巢頌秋巢老先生過來與您瞧瞧。又有書院裏寒涼,怕先生使的炭不頂用,命選兩百斤上等的銀霜炭給這邊送來,一會兒小廝便給拿進來。」

黎先生嘆道:「可是又生受了。」向殷陸道:「回去對你家老爺夫人說多謝費心。只是我這已然是好了,竟不必再勞動巢先生。便是東西,這兒也盡夠使的,萬不敢再當更多。」

殷陸笑道:「黎先生客氣了。您是少爺的師長,甚麼便當不得。」一邊謝楷也笑道:「我家殷老爹說的是。這些東西又不值甚麼,有何當不得受不得?便是先生嫌多,一時使不了,我與懷英也住這兒,平日裏也要使得。」

黎先生無奈笑道:「你便是凡事要拉扯懷英。也罷,做師傅的心疼弟子,我只管收下,好教自家好學生受用。」說話間見廂房門簾一動,一個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端了葯碗進來,不由大嘆:「看來今日這苦汁子再逃不掉。」自己便伸出手去,接了那青年的碗送到嘴邊一口喝乾,又拿了先頭的喝了半碗。「且去且去!老頭子乏了,這邊歪一會兒。你們家裏邊有事的,只往旁邊屋裏說去。」

謝楷頓時笑起來,一手拉天青色袍子的青年,一手朝殷陸擺一擺,三人往廂房中去。這邊阿付、進寶兩個在旁小心看顧不提。

謝楷三人至廂房,謝楷先尋椅兒坐了。殷陸卻見那天青色袍子的青年章回章懷英先去將房中煎藥的炭爐挪到窗下,將窗開啟了半寸,而後提了一隻銅水吊置於爐上煮水;又從一旁溫水的方籠內提出一隻半大不大的茶壺,並一套細瓷茶碗,一起拿到屋中桌上。殷陸忙上前,截了章回的杯壺,笑道:「可不敢當小章相公的勞動。且坐!我來才是正理。」

章回笑笑,也不十分搶奪,任他倒了熱茶先奉一杯與自己,再奉一杯與謝楷,最末才是自己的一杯。謝楷捏著杯子,笑讓:「殷老爹坐。」殷陸這才斜簽着身在一張方凳上坐下。

謝楷道:「怎的?老實招罷。敢對着黎先生當面弄鬼,莫不是在外面惹了誰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非得要到我這兒來求援了?」

殷陸賠笑道:「楷少爺又拿我說笑。才說了,三夫人派我差事出門兒,知道少爺在這邊,怎麼能不過來請安行禮。再則也是好幫少爺帶句準話,這幾日是在這邊服侍黎先生湯藥,如此老太爺、老爺夫人們也都歡喜。」

謝楷笑道:「就你精明,知道我不愛家裏那些熱鬧,反是這邊又清靜,又能盡一盡學生弟子的本分。話就這麼帶。順便問老爺討張帖子,真把巢先生請過來才算你一場功德圓滿。」

殷陸忙道:「這個不消少爺吩咐,我一會兒回去路上便先往固安堂。另外米炭用度也立時打發小子們,不,我自己送過來。少爺看這樣可使得?」

謝楷點頭:「如此才好。不然,倒叫懷英看了笑話去。」說着朝章回望一眼,道:「如何?雖我在這屋裏總幫着倒忙,這點子事情,到底也不會出錯吧?」

章回笑道:「你有這份心在,黎先生便能歡喜,便是幫了大忙了。」

謝楷聞言顯出喜色。隨意吃一口茶,這才重新向殷陸道:「若我想得不錯,你今兒出來,該是為了老太太佛事還願用的香油。可都妥了?」

殷陸道:「果然是少爺最清明,雖然當日定林寺未跟着去,卻到底一猜便著。今日出來正是為的這個。因三夫人說油坊巷『油頭霍』家的香油最好,又是府上一貫使著的,這回還用他們家的。而今已經與霍掌柜說妥了,正月十四便有第一批兩百四十斤準時送到。」

謝楷想了一想霍家其人,笑道:「母親便有這些說頭,我就辨不出這些物什的好壞。但既是家裏慣用的,必也不差。」又向章回道,「若是真好,我們這邊也叫送來些,可使得?」

章回笑道:「報恩寺這邊又不常住,不過冬日裏這邊地下有壘的火道,比雞籠山那邊舒坦些,也利於黎先生養病。待開春好了,自然是搬回那邊書院去。再者書院裏用油,自有供奉,多出許多來又算怎麼一回事?不如省了這工夫。」

謝楷道:「也是,想也用不了幾斤。那便罷了。」又勸殷陸吃茶。

殷陸吃一回茶,見謝楷章回兩人皆無他事,便笑道:「今日去尋那霍掌柜,還尋出一番故事來。話說起來也是稀奇古怪。少爺與小章相公可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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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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