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轎

第5章 大轎

康復時已近早春。孔明脫下那身不倫不類的羽絨衣,換上應季布制內衫,外套三層禮服,右衽交領,寬袖松腰,胸口處用紅繩作結系住,左手邊不大的補丁被蹩腳的淺色針腳勉強遮掩過去。

他張開雙手,原地轉過身,向倚在門邊皺眉的小姑娘徵求意見:「月萍,你看這件衣裳如何?」

「不如何,真窮酸,我家下仆都比你穿着體面。」被喚作月萍的女孩兒嘴裏含着糖棒,口齒雖然含糊,鄙夷卻從語氣中毫不掩飾地露出頭來,「弟弟成親,難道你連件新衣都做一身,預備穿舊衣觀禮不成?」

孔明好脾氣地笑道:「有何不可?」

「你真的要披着破布出去丟人顯眼?」小姑娘將兩隻眼睛瞪得同杏仁一樣大,不可置通道,「怪道丫頭奶娘們都為我姐姐抱屈,她居然要嫁到你們這種人家去!」

即使童言無忌,她這話說得也有些無禮了。況且,以林月萍的年紀,是想不到「丟人顯眼」這樣的成語的,她有此想法,多半是在大人談話時學了一耳朵,現學現用的緣故。

孔明的目光淺淺劃過突然頓足在窗外的人影,臉上不見喜怒,不緊不慢地問她:「那月萍以為,我們是哪種人家呢?」

月萍將糖紙一扔,張口就答:「吃糙米,住舊屋,穿破衣,夏天不點熏香,冬日連暖爐都燒不起!」

映在窗上的黑色陰影搖了搖,褪去。

孔明好似沒注意到,仍然是逗小孩的口吻:「那月萍以後要嫁怎樣的人家呢?」

「我要給海龍王作媳婦!」小姑娘還未到知道害羞的年紀,牙齒漏風,回答得倒很一本正經,「我要住在同荊州城一般大的龍宮裏,外出有畫着美圖的龜車坐,歇息時有十八個魚仙子服侍,吃食在單獨的膳房開火,熱了有人打扇,冷了有人送衣,誰不聽我話,我就把他們送去海溝喂蝦米!」

我原還為她嫌棄孔明生氣,待聽了這番雄心壯志,倒不好跟個才六歲的小姑娘計較了。

孔明哈哈大笑。

奉茶挑了帘子進門,說諸葛均給未來妻妹削了支竹蜻蜓,問林月萍要不要去院子裏玩。孔明含笑看着她雀躍地跑出去。

孔明瞧了眼屋外那方蔚藍無垠的天空,問我道,「婚宴預備地如何了?」

「有黃承彥先生幫忙,一切都很順利。」

雖然我對「情敵」黃月英感情微妙,但不得不承認黃家在沔南根基深厚,倘若孔明與她成親,等於娶進一大助力。先不論黃月英的母親蔡氏是劉表妻子的親姐,攀上黃家就一舉躍為皇親國戚,就說此次諸葛均的婚事,如果沒有黃承彥從中周旋,也絕無可能辦得如此順利。

僅虛空法師在林老太太死後關於林月潔可以孝期成婚的說辭,就不曉得黃承彥暗地裏填了多少錢財打點。

孔明嘆息:「這回可欠下大人情。」

無名風吹過,被我吊在樑上的風鈴叮咚作響。

戲文里常唱「富家公子傾囊相助,良家女子以身相許」的橋段,不曉得孔明是否有意反其道而行之?

我突然覺得煩躁,彆扭地收斂心神。

孔明又問起林月潔的陪嫁,我將方才林月萍送來的禮單遞給他,比a4紙略大的正紅喜紙被燙金隸書擠地滿滿當當。

打頭的幾行寫着:

金一千兩

銀三千兩

帛八百尺

布一千尺

大米五百石

粟米三百斗

……

此外還有數頃良田、生豬百頭、魚塘十畝,各色傢俱古玩、珠寶玉器熠熠生輝。

難怪兩個時辰前林月萍帶着一百二十台紅箱招搖過市時,關於諸葛均傍到大富婆的口水幾乎漫了滿街。

「諸葛家真是撞了大運,林大小姐將整個家底都掏空充作了陪嫁!」

「林老太太走後林家就僅剩她同幼妹,兩個女娃無力支撐門戶,與其叫旁支族親謀奪了家產去,還不如帶到夫家壯臉面。」

「她家中無人了,否則也不能讓個才六歲的女娃娃來發嫁妝。」

「你沒看見那箱子沉的喲,嘖,嘖,四條漢子都沒抬動,不曉得裝了多少金銀財寶。」

「嘿,你羨慕啊?那你也去娶個有錢的絕戶啊!」

……

我躊躇道:「因嫁妝豐厚,鄉鄰們都等著看明日我們迎親的排場,若太寒酸難免有人閑話。先生你看,要不我們將四人的轎子換做八抬大轎?」

孔明瞥我一眼,勾起嘴角:「這是你苦思之見,還是誰說與你聽的主意?」

……

這麼精明幹嘛!笨點沒人當你傻瓜!

沒料到他連這都能猜着,我不由按捺下心思,老實交代道:「是林小姐的乳母同我說的,不曉得是不是林小姐授意……」

孔明搖搖羽扇:「若是你成親,想要幾抬大轎?」

「十六抬!」我回答地毫不猶豫。但凡女人,沒有幾個不嚮往風光大嫁,十六抬花轎是我隨口編造的數目,只知道數量越多越有面子,絲毫沒有察覺犯了忌諱:古人重禮制,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坐什麼品級的轎子都視個人品級而定。孔明一直對我的來歷心存懷疑,今天這出其不意的一問也可算作變相的試探,所以他的神色馬上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還是捧墨嗤笑出聲:「你一個丫鬟,成親還妄想坐十六抬大轎?哪怕能當個正頭娘子,進門時也頂多就是二人挑。若是給大戶人家作小,連堂都不配拜,開個臉就完事了。」

我這才驚覺自己失言,訕笑着抹額,亡羊補牢:「我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但還不許人做做白日夢嗎?」

孔明不搭腔,但笑容無端讓人發悚,令我下意識地將詭辯吞回了肚裏。心中叫苦不迭,真是一刻也不能鬆懈,一不留神就露了破綻。

可我來自現代,哪裏能像土著那樣對風俗慣例面面俱到?比如初到隆中時遇官衙徵人丁稅,我滿心以為事不關己,卻被告知能免稅的只有簽了賣身契的家奴,因為他們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與物品無異。而如我這般去從自便的丫鬟與商販等同,雖操賤業卻非奴籍,需按年納稅。

「先生,我……」我想解釋,可實在無從說起,只好又閉上嘴。那些原住民眼中的常識,如同隨時會引爆的□□,我聞所未聞,根本無從防範。

好在孔明謙謙君子,並不愛刨根究底,總會在關鍵時刻高抬貴手,從未將我逼上絕路:「罷了,此事暫不提。至於迎親轎,既然人是均弟娶的,就讓他來做決斷吧!」

我如蒙大赦,逃也似地奔出門,唯恐他改變主意。

最後,將林月潔接到諸葛家的,仍然是四人花轎。

圍觀的人很多,諸葛均坐在從黃承彥家借來的迎親馬上,挺直了腰板接受鄉鄰們的指指點點。

孔明也擺出同弟弟一樣的姿態,對於他將入贅黃月英家的謠言充耳不聞。

眾所周知黃承彥僅月英一女,他在諸葛均的婚事上出錢出力,又怎會毫無所圖?

於是在喜宴上,那流言以燎原之勢迅速地蔓延開來。

好事者拉住孔明給他道喜:「先生未成親,倒先給弟弟作了回高堂……不知先生的婚事何時成禮?恭喜恭喜,真是門貴親!你們兄弟二人都攀上了高枝!」

孔明笑得溫煦,毫無芥蒂地同他共飲,彷彿根本沒聽出他話里的冷嘲熱諷。

黃承彥捋了把鬍子,湊到女兒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轉瞬便見紅霞爬上月英的臉,姑娘家的嬌羞連殷紅的胭脂都蓋不住。

她投注到孔明身上的目光是這樣的柔情似水……

我再也坐不下去,只覺得有股無明業火燒得五臟六腑生疼,乾脆扔下筷子離席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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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卧龍者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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