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兩天之後,老陸回來了。
他帶回來一頭大獐子。茱莉亞的眼睛都直了!
「咱發達了!這麼壯實的一頭獐子,老爹你背回來都夠費勁了吧?」
「是有點兒。」老陸把獐子放在地上,欣喜地望著獵物,「今天運氣好,路上沒遇到喪屍。」
然後,他抬頭看了看尹真。
見他注意到陌生人,茱莉亞趕緊說:「老爹,我救回來一個人。」
彼時,尹真正緊張無比地站在玄關處,他能感覺到老者的目光,好像銳利刀鋒一樣,從自己身上劃過!
老陸看起來很老了,皺紋遍布,膚色蒼黑,個頭不算高,但身體十分結實,一望就知道是個飽經風霜的人。
老人同樣是短髮,一身牛仔裝,他的左邊臉頰,從眼角到顴骨有一道疤。
他發現尹真盯著他臉上的疤痕,於是抬手摸了摸,露出很淡的笑容:「子彈咬的,在緬甸緝毒時落下的。」
老頭子的右手,少了兩根手指。
「他叫尹真。」茱莉亞介紹道,「前兩天,我從公園那邊的林子里把他救回來的。」
被他人一介紹,尹真似乎更加緊張,他左腿向前一步,似乎是想做個動作,但還沒開始就停住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
然後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得揸著手,直愣愣站在那兒。
老陸靜靜盯著他,半晌,忽然問:「你很害怕?」
尹真的臉微微抖了一下:「我……」
「他是這樣的。」茱莉亞在一旁解釋道,「腦子糊塗,問他什麼他都不知道。」
老陸詫異地看看茱莉亞:「怎麼?腦瓜有問題?」
茱莉亞乾笑:「不是的,人挺聰明,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話有邏輯錯誤。」老陸一指她,「想好了再說。」
茱莉亞攤攤手:「這麼說吧,他和我一樣,好多事兒都不記得了,見什麼都覺得新奇古怪。」
「來了幾天?」
「三天。」
老陸盯著茱莉亞,他能看出她眼睛里的肯定:新人的品性還不錯。
老頭子終於點點頭,又對尹真說:「不用怕,安心住這兒吧。」
尹真這才大鬆了口氣。
「我有兩天沒睡了,這玩意兒,你們倆收拾一下。」老陸疲倦地說,「我得去睡一會兒。」
等老陸上樓,茱莉亞和胤禛把那頭大獐子合力抬到水井邊上,開始了費力的清洗和剝皮工作。
「老陸其實人很好的,就是臉有點嚇人,等熟了你就知道了。」茱莉亞一邊用一把蒙古刀剖開獐子的頸部,一面說,「他唯一不喜歡的就是偷懶。以後你勤快點,他會喜歡你的。」
尹真默默點點頭。
「我剛被他撿回來的時候,也愛偷懶。」茱莉亞低著頭,用井水沖洗著手上的血,「練習射擊的時候,受不了后坐力,磨磨蹭蹭就是不願意練,可你看,他也沒把我丟出去。他這人,刀子嘴豆腐心。」
「老陸沒有親人么?」尹真問。
「老婆早就死了,有個閨女……」茱莉亞說到這兒,停了停,才又道,「據說嫁了人,沒幾年也病死了,這都是我遇見他以前的事兒了。後來他把我撿回家去,就當閨女養著。」
「一直就你們倆?」
「也不是。他還有一些部下,不過後來……」
茱莉亞幹活的手停了下來,但不知何故,沒把話說完。
「茱莉亞?」尹真看出她神色不對,他有點意外。
「我和老陸,如今都不怎麼信任人了。所以我把你撿回來,他肯定很意外。阿真,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也別辜負老陸,他不容易。」
茱莉亞的聲音很平靜,但尹真發覺她的眼睛微紅,嗓音也嘶啞了。
他不知該怎麼回應。最後還是說:「你放心,我是個記恩的人。」
老陸看來疲憊得很,他一直睡到午後才起身。
從樓上下來,洗了把臉,老頭子走到後院,只有茱莉亞一個人在那兒洗刷地毯。
「那傢伙呢?」
「去睡覺了。」茱莉亞說,「累得一個勁兒打盹,叫人看不過去,還是讓他先去歇會兒吧。」
老陸有些詫異:「體質那麼弱?白長了那麼高的個頭。」
「體質也還行。」茱莉亞說,「就是不習慣,看來他以前在家是不幹活的。」
老陸拿起水桶,拎了兩桶水,然後在茱莉亞身邊坐下來。
「那個尹真,哪兒來的?」
「自己說是從北京來的。中間過程完全無知,一睜眼,就落這兒了。爹媽什麼的都忘了。」
老陸點點頭:「又是『一睜眼就掉這兒了』,這麼說,和你一樣?」
「這個,我說不清。」
老陸一愣:「怎麼?」
「他這人吧,很怪。」茱莉亞停下手,想了想,「怪得我都不知道怎麼說。」
「什麼意思?」
「極度缺乏常識,不認識洗潔精,不認識潔廁靈,卻會刀槍弓箭;不認識簡體字,卻懂繁體字;不懂英文,卻懂古文;家裡超有錢,女人三四個,卻不知道ck是什麼牌子……」
老陸一笑:「我也不知道ck是什麼牌子。」
茱莉亞責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老爹你至少不會要我給你做內褲。」
「他叫你給他做內褲?!」
「可不是。」
老陸皺了皺眉頭:「茱莉亞,你怎麼撿回來這麼個人?」
聽出老陸的語氣里有否定的意味,茱莉亞又趕緊道:「放心,我教訓過他了,一開始這傢伙架子是挺大的,我教訓了兩三次,現在學乖了。」
老陸道:「聽著挺亂,那你的結論是?」
茱莉亞放下刷子,肯定道:「馬來華裔大橡膠園主的兒子。」
老陸一時大笑。
「不然怎麼解釋呢?」
老陸想了想:「以前我倒是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有些豪門,特意讓孩子念四書五經,也不進學校,完全以傳統文化來教化他,平日也穿長衫……」
「這種孩子長大了怎麼進入社會啊?」
「極富之家的孩子,需要進入社會么?」
茱莉亞想了半天,聳聳肩:「也對。所謂『看不見的頂層』,這種與世隔絕的頂端階層也不是沒有,可他怎麼會到這兒來?」
「你怎麼來的呢?」
「我和他的情況不一樣呀。」茱莉亞分辯道,「我認得出f16,我懂英文,我家務活全能!」
「可你硬說希特勒死了。」
「他是真的死了呀老爹!他死於1945年!死在德國總理府……」
「他沒死。」老陸瞪了茱莉亞一眼,「當時沒死。他失蹤了,44年底他就逃離了德國——茱莉亞,我早說過,你的常識結構有問題,歷史書白紙黑字寫著呢,你怎麼總和歷史書作對?」
「又來了。」茱莉亞搖搖頭,她拾起地上洗乾淨的地毯,「好吧,我來自外星球——我撿回的這個也來自外星球。兩個et,往後老爹你就多擔待。」
老陸想了想:「搞不好你撿回來的這個,比你更像et,晚上我得再問問他。」
「對了……」茱莉亞說到一半,又語塞。
「怎麼了?」老陸看著她。
茱莉亞想了半天,才放低聲音說:「老爹,你別為難他。」
老陸瞪了她一眼:「丫頭,我是那種人么?」
「不是那個意思。」茱莉亞拿手指敲了敲太陽穴,像是在竭力組織語言,「這個人,真的很怪。有時候你覺得沒說什麼,結果卻傷了他。有時候吧,你隨口問個很簡單的問題,可他答不上來,就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莫名其妙就開始發火,彷彿你在刁難他。尹真這傢伙,自尊心挺強的,好像也不懂得自嘲解圍,一答不上來,就又窘又急的,看起來很可憐。」
老陸點點頭:「明白了,死鑽牛角尖。放心,我不會把他怎樣的。」
他說到這兒,眨眨眼睛:「怎麼?挺維護他的啊?」
茱莉亞哼了一聲:「我撿回來的,自然得維護一下尊嚴。不然你以為我撿回一個廢物,那多丟面子。」
「茱莉亞,他是男的哦……」老陸慢吞吞道。
「是啊。」茱莉亞翻了個白眼,「我也覺得他怎麼看都不像女人。」
老陸嘆了口氣:「我是說,這小子看上去不錯,茱莉亞,你難道就真的不考慮一下……」
「老爹,我不嫁人了。」茱莉亞淡淡打斷他的話,「我自己就是個糊塗蟲,再嫁給這麼一個糊塗蟲,然後生下一群小糊塗蟲?你饒了我吧。」
老陸看上去有些傷感,他低聲道:「丫頭,我不可能陪著你一輩子,老頭子是半截埋在黃土裡的人,等我死了,你怎麼辦?」
茱莉亞不出聲。
既然她這種表情,老陸就不再好說什麼了。
晚餐就是那頭獐子的肉,茱莉亞和尹真吃得不亦樂乎。老陸不怎麼吃肉,只慢慢喝著酒,他平時很少碰杯中物,只在非常疲倦的情況下,小酌兩杯解解乏。
「來一杯?」老陸把酒盞往尹真跟前推了推。
尹真看看那杯酒,搖搖頭。
「嗯,不喝酒,煙呢?抽煙么?」
尹真吃驚地看著老陸,又搖搖頭。
「平時飆車么?」
「……不懂。」
「好賭么?」
尹真更吃驚,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賭錢?那種事,我……我家,不讓。」
茱莉亞在旁邊冷冷道:「搞不好,平日里架著遊艇包著一群明星開性party。」
尹真盯著她看了好半天:「……沒聽懂。」
「那你以前平時都幹什麼?」茱莉亞沒好氣道,「對著牆念佛?」
沒想到尹真還真的點點頭:「有時候也看看佛經,但不對著牆。」
「……」
老陸點點頭:「看來是標準好孩子。念過大學沒有?」
尹真放下筷子,努力思考了一會兒:「大學?念過。」
「哦,那也不算是與世隔絕了。」老陸又問,「念的哪個大學?」
尹真彷彿吃了一驚:「還有哪個?不就那個么?」
「哪個?」老陸困惑。
「就……就那一個呀。」尹真好像也困惑了。
「就是說呀,哪一個呢?」老陸又追問。
尹真好像被這車軲轆一樣的問題給問傻了,黯淡的蠟油燈下,他的鼻尖滲著晶晶的汗!
「就是朱夫子的那個呀,『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
老陸放下酒杯,大嘆了口氣!
茱莉亞糊塗了,她看著老陸:「他這嘰嘰咕咕的,在說什麼?」
「他弄擰了。」老陸疲倦地說,「阿真說的是四書五經里的那個《大學》——阿真,我是問你在哪兒念的大學:北大?清華?港大?南洋理工?還是歐美的學校?」
尹真瞪著一雙眼睛,彷彿還是聽不懂。
老陸耐下性子,又問:「我是問你,在哪兒讀的書。」
「在家。」
「就光在家讀?沒出過門?」
「讀書還要出門么?」
「……」
茱莉亞低頭吃著肉,一面幽幽道:「都和你說了,特別費勁。」
她把「特別」倆字加了重音。
老陸不由苦笑:「阿真,你就光在家念四書五經啊?沒念過別的?」
尹真想了想:「經史子集都有涉獵,道釋二家也看過一些。」
「原來你家真的把你當古人養。」老陸無奈道,「雖然你家有錢,可等你出了門,不是看什麼都覺得奇怪了?」
「可不是。」茱莉亞隨口道,「像劉姥姥——」
她說到這兒,忽然,頓住!
老陸回頭看了看她:「怎麼了?」
「阿真他……沒看過紅樓。」茱莉亞艱難地說。
不知何故,尹真神情一慌,他馬上說:「看過!我看過!裡面有林黛玉和薛寶釵!」
老陸一笑:「就是嘛,怎麼也不可能沒看過紅樓,尤其像他受的這種傳統教育,紅樓是首選書目。」
茱莉亞白了尹真一眼,心裡明白了,他是害怕被老陸發覺知識缺陷——統共也就知道倆人名,他一口氣都搬出來了,也不怕被拆穿。
好像不敢再讓老陸繼續問下去了,尹真索性轉守為攻:「老陸,我能問你點問題么?」
老陸點點頭:「問吧,只要我能答得上來的。」
「清朝的雍正皇帝……你怎麼評價他?」
老陸吃了一驚,大概他沒想過尹真會突然問出這種問題來。然而旋即他就笑起來。
「我知道了,茱莉亞是個歷史白丁,所以你來問我,生怕我也是個白丁?」
茱莉亞不悅道:「老爹,我懂很多的!」
老陸卻不管她,他捏著酒杯,兀自沉思片刻,才道:「叫我說,雍正是個稱職的皇帝。」
尹真好像有些意外:「是么?」
老陸點點頭:「他接手大清時,情況其實已經很糟糕了,康熙末年積弊重重,如果他再不有所作為,大清很可能會提早暴露出末世之相。」
「那!你覺得他哪兒做得好?」
「因為這兒有個白丁,」老陸看了一眼茱莉亞,笑道,「所以咱們就用最簡單的話來解釋:他把原本收不回來的錢,給收回來了,把夠不著的地,也給夠著了,把快散了的架子,一節一節給攏起來還綁上繩,讓它不至於坍塌,把快被壓死的底層身上的重擔略鬆鬆,讓體制不至於大面積崩潰。這人就像個腫瘤科醫生,放療化療都給做了,雖然結局無可避免,但畢竟有效延長了病人的壽命。」
茱莉亞聽得搖頭:「放化療可是相當痛苦的事。」
「所以這個腫瘤科的醫生才叫人怕。」老陸不在意道。
茱莉亞插嘴:「所以醫生一下班,患者情況就迅速惡化了?」
「可不是,乾隆後期就是轉折點。」
尹真聽到後來,似乎有些失神,他喃喃道:「怎麼和我想的一樣呢?」
老陸看看他:「什麼和你一樣?」
男人馬上回過神,他趕緊說:「哦哦,我的意思是,老陸你說的和我想的一樣。這麼說,雍正這人挺不錯?」
老陸哼了一聲:「我可沒這麼說。」
「咦?你不是說他是個稱職的皇帝么?」
「他做皇帝是很稱職,做人嘛,哼哼,不敢恭維。」
尹真表情忽然神秘起來:「是個喪盡天良的傢伙吧?」
老陸點點頭:「可不是?下手狠毒,心理變態。」
「什麼叫心理變態?」尹真湊過來,顯得更好奇。
「就是說這兒有病。」老陸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腦瓜,「懂么?好好的人,腦子都會轉彎,正常情況下,咱們的思路都不走極端的,不會動不動就翻臉,動不動就殺人,可你看看他,殺大臣,殺官僚也罷了,連親弟弟也不放過,普通人,有他這樣的么?」
尹真瞭然點點頭:「瘋子。」
「沒錯,」老陸往桌上一敲,「康熙聰明一世,臨了,被老四給騙了。」
尹真拿著酒杯的手,突然,一抖!
老陸沒留意,他繼續道:「四阿哥聰明,又狠毒又聰明!從上到下做得滴水不漏,心裡揣著鬼,臉上畫人皮,天生帝王。」
茱莉亞不怎麼愛聽這些陳舊的故事,她咬著一塊肉,偏著頭看看尹真。
他的表情在燈下顯得有點奇怪,好像忽然間被塑化,成了個沒有生氣的橡膠人!
「喂,怎麼了?」茱莉亞用筷子戳戳他。
好像大夢初醒般,尹真回過神來,他看看茱莉亞,又看看老陸,那種神色,就彷彿剛回過魂來,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他張了張嘴。
老陸和茱莉亞都盯著他!
「我……覺得這肉……有點辣。」他艱難地說,「剛才吞……吞了一顆辣椒。」
「只放了一顆辣椒。」茱莉亞皺眉道,「阿真,你的運氣也太好了吧?去買彩票吧。」
他埋下頭,半晌,才小聲說:「可不是,我運氣真好。」
(多謝贈禮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