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羌笛

第43章 羌笛

?離開利州路,路上的風沙越來越厲害了。

路上也遇見一些羌人,不知是明珠、滅藏還是康奴。白秀才提醒謝子道:「這些羌人與西夏關係密切,朝廷想對他們用兵。你可小心些。」

一路上,謝子見了唱歌跳舞的羌族女兒,就停下細看人家,還跟著一起又嬉笑又拍手。有幾個中意他的,便拿羊肉乾給他吃,把盛開的秋花插在他的竹冠上,還將年久黃潤的羌笛插在他的腰帶里。也有當場惱了的,伸手就撿石頭砸他,甚至揚起馬鞭就打,而且馬上功夫極俊,邊打邊追,悍勇得白秀才都心驚。虧得柳樹精奪命狂奔,才甩脫了那個拚命三娘。白秀才不得不提醒一聲,謝子招來母夜叉事小,要是惹惱了羌人,他們一個不忿成群結夥殺來,那可就慘了。

謝子笑嘻嘻的不以為意,摸出一支羌笛,在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

東漢馬融《長笛賦》曰:「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吟水中不見已,截竹吹之聲相似……」這羌笛雙管四孔,兩根竹管用絲線緊緊地纏在一起,雙管上端各有一個置有竹簧片的吹管。謝子吹的也不知是什麼曲子,一忽兒高入天際,一忽兒又下深淵,起伏跌宕,凄切悲涼,彷彿有千萬喊殺之聲,又像是陣亡將士父兄妻兒的慟哭悲鳴。

高天之上盤旋著一隻海東青,更添了幾分邊塞荒涼之意。

一曲徐徐吹罷,謝子放下羌笛,愛惜地撫摸著,見白秀才斜眼瞧他,便道:「這是拉木措送給我的!」

白秀才哼道:「是那個明珠部落唱歌像黃鶯一樣的小娘子么?」

「不,那個是依娜!」謝子笑道,「拉木措可是羌人傳說中的春神之女,春風、細雨、流雲和彩虹的化身。」

白秀才呸了一聲:「那依娜又是什麼化身?美酒、羊肉的化身?那個拿馬鞭抽你的別珠又是什麼化身?毒藥和岩蜜的化身?」

謝子美滋滋地笑起來,白秀才大力地啐了他一口。

忽然,不遠處的茶攤傳來了一個聲音:「馬上的朋友,不來吃盞茶么?」

說話的是個五十齣頭的宋人,著一領細羅襕衫,面龐微圓,容色和藹,看著無甚出奇。他坐著閑閑吃茶,身邊卻守著二十五六個佩刀的家將,顯然非富即貴。看過了這一堆目光銳利的羅衣家將,再看這個被這麼多人保護著的小老兒,就會覺得這人氣息沉靜,精華內斂,不像什麼普通人物了。

謝子是最愛湊熱鬧的,見有人叫他吃茶,連忙答應:「好呀好呀。」他跳下「馬」來,不顧家將們戒備十足的目光,一閃就跑到這小老兒對面坐下,敲著案幾唱歌般說道:「茶博士,買茶吃,不香不熱不要吃!」

白秀才沒奈何,牽柳樹精過來,將它拴了,坐在了那人旁邊:「茶博士,來兩盞!」

這男子也許沒想到他們行動這麼迅速,啞然失笑。

白秀才覺得有些尷尬,謝子卻完全把對方當了自己人,伸手就去摸那人面前當茶點的一盤大棗,丟一顆在嘴裡,立馬贊了一聲:「慶州種出的棗子,核小肉厚,又脆又甜,就是不一樣!」

這人問:「小官人,你在馬上吹的是什麼曲子?好生悲切。」

謝子一擺手道:「我新編的,說了你也不知道,叫《思故人》。」

這人微微皺眉:「可這曲中,有戰場殺伐之聲,又有眾人哭聲。」

謝子道:「還不是因為今年好水川大敗,宋兵陣亡六千餘人,這曲是為他們而作。退軍之時,陣亡將士的父兄妻子幾千人號泣於馬首前,哀慟之聲震天地,這曲是為他們而哭。」

一語未了,便有個家將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

謝子嘿道:「這位兄台忒也奇怪!我說打敗仗呢,你瞪我作甚!」

這中年男子仍是一臉和氣,只輕輕掃了那家將一眼,那家將便退下領罰。

謝子吃了口熱茶,道:「別的都是虛的,打了勝仗才是實的!今年二月,西夏國主元昊率十萬大軍來攻渭州。那任福打了個小勝仗就貪功輕進。夏軍佯敗退走,宋軍不知是計,猛追至好水川,只追到幾隻木盒子,一打開,呼啦啦飛出了一百多隻鴿子!宋軍正驚疑間,夏軍已四面合圍包了餃子,這六千多將士就此命喪黃泉!這樣的敗績,怎不讓人灰心!怎麼好計策都是西夏的,宋國只有上當的份兒?怎麼敵將就如此聰慧,我們的軍官就那樣愚蠢?」

白秀才被他說得熱血沸涌,胸中酸澀:「我若為武將,當仗劍斬盡天下不平!」

謝子瞪他一眼:「還沒吃酒,你就上頭了!」

白秀才不理他,繼續說道:「當日退軍,陣亡將士軍屬幾千人持故衣紙錢招魂而哭:『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識亦能從招討以歸乎?』聽說韓相公掩泣駐馬,不能行進。他用了任福,難辭其咎,可也悔之晚矣!」

這中年男子聽了,悠悠長嘆一聲。

謝子彈桌道:「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輩,猶自說兵機。」

「放肆!」又有個家將忍不住說道,「就算主人罰我,我也要說!這兩個狂生懂得什麼?!他們拿過刀嗎?殺過人嗎?真刀真槍和人干過仗嗎?全然不知前線何等艱難,只會信口雌黃!」

白秀才聽了,冷笑一聲:「就算韓相公在這裡,我們也是這般說法。他太過輕敵了!他覺得西夏只有精兵四五萬,余皆老弱婦孺,好對付得很。可今日之西夏,已經大大不同了!西夏有了個野心勃勃的王,有了自己的字,正一步步強盛起來。要對付這樣一個對手,要把它想得更強,更狡詐,可也不能膽怯!」

這中年男子看著他,若有所思。

他身邊家將叫道:「你知道你口口聲聲罵的韓相公,是我們主人的什麼人嗎?」

「當然知道。」白秀才長身站起,對這中年人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微笑道:「狂生白某,見過范公。」

和白秀才、謝子同坐的,正是韓琦摯友,名臣范仲淹。好水川之戰前,他與韓琦同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充當安撫使夏竦的副手,韓琦主持涇原路,范仲淹主持鄜延路。正是在此戰大敗后,宋廷追究敗軍之責,撤去夏竦的職務,韓琦降為右司諫、知秦州,范仲淹降為戶部員外郎、知耀州。今年十月,宋廷又分陝西為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韓琦知秦州,王沿知渭州,范仲淹知慶州,龐籍知延州,並各兼本路馬步軍都部署、經略安撫緣邊招討使。此時,他們就在慶州城郊。

范仲淹臉上此刻絲毫不見慍怒,只有一絲訝異。他很快就恢復了平常的臉色,平靜地道了聲:「白相公好。」他又看了眼謝子:「這位吹羌笛的相公如何稱呼?」

謝子道:「我姓謝!」

范仲淹點點頭:「謝相公的羌笛聲,實在動人肺腑。我久未聽過這般動人的音聲了。」

這樣的誇獎,謝子便笑納了:「尊耳有福,我今天興緻好!」

范仲淹已經把他倆視為狂生,也不以為忤:「城門將閉,二位是要入城的吧?不如到我府中暫住,我擺桌水酒請二位,再聽聽這羌笛之聲。」

謝子驕傲地點點頭:「好。」

白秀才推他一下,拱手道:「多謝范公相邀,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高台之上,侍女擺下了水酒果品,便被揮退。家將們不放心,想要就近保護,也被揮退,只留下他們三人。

因是高台,四周都看得清楚,山野皆是紅黃顏色,那天與水又是碧青的,白雲又是雪白,一群大雁從那雲下飛過。清角吹起,鼓聲咚咚,城門將要關了,街上行人越來越少。

白秀才提壺,先給范仲淹倒了一杯酒:「范公請。」

范仲淹道:「還沒問過兩位的身份。」

白秀才道:「我的身份,可用半闕詞來答。」他微微一笑,念道:「生在琉璃水,常懷赤子心。去來浪里笑飛雲,愛道拼搏終可化龍君。」

范仲淹撫須:「看來你是赴京的考生啊,看來此次金榜題名,勝算極大。」

白秀才笑而不語。

范仲淹又問:「那這位謝相公呢?」

謝子道:「我?也能用半闕詞說。」他當即吟道:「傾蓋即相許,飄蓬轉仲昆。來年誰護世間春,不畏江湖萬里破妖氛。」

范仲淹笑了:「好,一個是將成龍的茂才,一個是肝膽相照的義士。老夫今日,忽然間想出了一首新詞,也念來助助興緻。」他起身,望著遠方蒼茫秋色,用竹箸輕敲酒杯,長吟道: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念畢,他將滿杯酒端起,一飲而盡。

羌笛聲起,一地霜華。

作者有話要說:白、謝的詞是我原創,請勿挪用到其他故事裡,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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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魚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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