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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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秀才在雲老的竹榻上醒來時,腰腹箍著木板,渾身都裹著白布,指爪動彈不得。榻邊的小几上放著小葯缸,鯉魚就在裡面,見他醒了,帶著哭腔道:「秀才!」

白秀才耳中聽得,蒙眼的紗布便濕了一層。他頭頸無法偏側,強笑道:「魚兒,你可大好了?」

鯉魚哭道:「秀才,你傷得怎樣了?你用替袁清蓮療傷的法子救了我,是不是?」

白秀才忍住眼淚:「我反正是個死不了的孽障東西,替你擔著些苦楚,也是活該。更何況,這全是我招來的……」

鯉魚哭得越發厲害:「我不要做什麼神龍了,你不要再冒險了!我們在江里一起玩,一起鬧,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年四季有數不清的樂子……」

白秀才無言以對,只得柔聲道:「乖魚兒,別哭。我傷也傷了,痛也痛了,只好養著了。反正閑著沒事,我給你講故事吧……」

一聽講故事,鯉魚一下來了精神。

白秀才臉上灼痛,勉強發聲:「我母親娘家在宜興,那裡臨近東海。你知道東海么?所有的江,所有的河,流上幾千里幾萬里,終歸要流到海里去的。那裡的水多得無窮無盡,怎麼都看不到天邊。天上有許多鳥,海里有許多魚,有句話叫『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嘛。」

「那裡的水比江里還多嗎?」

「多,多多了。在江里,我們探得到江底。在海里,就怎麼都探不到底。據說東海里有個海龍王,住在水晶宮裡,他手下有無數蝦兵蟹將。有個『黃魚娶親』的故事,是這樣的。」他清清嗓子,「東海鬧哄哄,花花媳婦嫁老公。鯉魚來做媒,嫁給我黃魚小相公。烏龜來抬轎,黃鱔當轎童。鯿魚鯽魚做陪賓,河豚魚來點燈籠。甲魚背上擺喜酒,螃蟹當著板凳用。銀魚當作象牙筷,螺螄殼殼當酒盅。烏魚嘴大吃菜凶,十碗吃到九碗空。鯰滑郎氣得撅著嘴,兩條鬍鬚翹鬆鬆……」

鯉魚聽到一半就咯咯笑了,在水裡翻來滾去:「讓我做媒,你想得美!」

白秀才也忍痛跟著笑。阿喜隔屋聽到,站起訓斥:「別笑,小心嘴裂了!」白秀才不理他,笑著對鯉魚說:「上次那個孟姜魚的故事還沒講完。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鯉魚是孟姜魚變的!」

鯉魚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鯉魚就是那個最忠貞最可愛的姑娘變的。」白秀才的口氣神神秘秘,「當年噙屎黃魚看上了孟姜魚,她不從,就變成鯉魚逃走啦。不信,我們家鄉那還有童謠呢。」他說著就念起來:「孟姜女,心觀水,望海一跳。來無蹤,去無影,凡聖相同。和范郎,會大海,徑往龍宮。拜罷了,海龍王,同受快樂。也無生,也無死,永遠長生。」

鯉魚想了想:「你別欺負我笨,我才不信呢!」

白秀才輕笑出聲:「你還別不信。陶弘景《本草》曰:『鯉魚最為魚之主,形既可愛,又能神變,乃至飛越山湖……』既能『神變』,姑娘變的有什麼稀奇?書上還有『老鼠化鯉魚』的傳說呢。」

「胡說八道!你才是老鼠變的呢!書里那是誇我可愛!」

柴扉吱呀一聲開了,雲老採藥回來,哼一聲:「一個人也這麼熱鬧。」他突然站到榻邊,稀奇地摸摸他頭上幾乎燒成枯柴棒的角:「咦,昨天黑燈瞎火沒注意,腦袋上居然長了這麼畸形的骨頭……」

白秀才轉著腦袋努力避開:「大夫,做妖怪的長個角很正常嘛。」

雲老同情地說:「看你混得忒慘,原來當妖怪也挺辛苦。」

白秀才可憐兮兮地直點頭。

換藥時,雲老揭開紫草油紗布,驚訝道:「不愧是妖怪啊,竟未流膿化水!照此下去,黃連解毒膏再敷七八天,傷口就可以穩定下來。再用生肌玉紅膏滋養皮肉,興許還能剩個人樣。」密密纏好后,他細心吩咐道:「記著,無論阿喜給你什麼東西吃,都不許貪嘴。」

白秀才感動不已:「您待妖怪真好。」

雲老給他餵了些水,搖頭道:「你能捨身救這小東西,肯定不算壞妖怪。何況有一日我窗下放了些東西,什麼靈芝草、老黃精、紫油青花桂、人形帶葉何首烏,缺什麼就來什麼,救得不少人性命——我一直以為水仙顯聖,如今才知是你們。特別是那些《傷寒論》殘簡。是你從江里撈起來的吧?還得道聲多謝。」

雲老出去,鯉魚快活地說:「秀才,為著這個,我也想做好事。得了幫助,人就會感恩;互幫互助,就會彼此感恩。再用這份心去回報別人,大家都開心!」

「是。」白秀才輕聲回應,「看著他們開心,我們就快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秀才身上臉上漸覺沒那麼痛了,開始發癢。他躺得無趣至極,一忽兒讓霧氣凝結成詩句,在屋子裡飄來散去;一忽兒又用藥汁在空中畫蚱蜢,一隻只蹦進嘴裡吃掉;一忽兒讓雨水摶成球兒滿屋子蹦跳,逗鯉魚和阿喜玩兒。第十五日,他看著兩隻蝴蝶打架,從窗外飛到窗內,在一束日光里忽閃忽閃。他已經作了半個月的繭子,躺得骨頭都僵硬了,不禁想化蝶而去,恣意飛翔。這樣想著,身子就輕了起來,越來越輕,如同蟬蛻。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像蜜糖融化了一樣。癢,很癢,是從心裡癢出來的。掙脫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終至無可阻擋。他慢慢在繭子里動起來,嘶聲道:「我要起了!」身上發出了皮肉脆裂的聲響,耳朵撕碎了,一塊焦脆的皮突然脫離了額頭……心裡害怕起來,卻難以控制脫離束縛的衝動。力道越來越大,動作越來越焦灼,白布條終於吃力不住,一根一根斷裂,容他從裂隙里鑽出頭來,繼而是肩膀、胳膊……鯉魚嚇得啊啊叫,一個猛子紮下去,不敢看了。阿喜拿葯進來,見狀嚇得拔腿就跑:「阿公救命啊,妖怪——」

白秀才滾落榻下,抹了把額上冷汗,竟意外摸到了光潔的額頭。他回頭一看,嚇得自己都差點叫「妖怪」。撕裂的白布繃帶包里,橫陳著一具焦糊的屍首。他壯起膽子伸手撥拉一下,原來是他蛻下的人皮殼子,坑坑窪窪,皮翻肉卷,五官移位,長滿瘤子樣的紫紅燎泡,任誰見了都做噩夢。

鯉魚露出頭來,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白秀才唯恐嚇著它,慢慢兒走近,俯向小葯缸。一汪清水,映出了他從前的模樣。

鯉魚突然哇地一聲哭了:「秀才!你終於變回來了!看著你那個鬼樣子,我天天都做噩夢!」

白秀才一把抓起葯缸,嗔道:「臭魚兒,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誰是鬼樣子?!」

鯉魚哭得哇哇的:「死秀才!你明明會蛻皮,都不告訴我!我都擔心死了!你要是一直這麼丑,我可怎麼辦呢?我那麼喜歡你,可每次看到你,都要被嚇一跳!」

白秀才不知該嗔它還是憐它,氣笑了一會,溫言道:「我也完全忘了有這回事。蛇會蛻皮,守宮會蛻皮,想來蛟也會蛻皮吧?」

阿喜帶著雲老奔回來,雲老興奮得手舞足蹈:「我都沒想到能有這個效果。阿喜,快來開開眼,這就是蛟怪蛻下的皮唉!快來摸摸看!」他抓著孫子的手去摸那個可怕的人皮殼子,阿喜尖叫著閉上眼睛死命掙扎:「阿公不要!阿公不要——」

雲老好奇地打量白秀才:「咦?你的妖怪角怎麼沒了?!」

白秀才一摸頭頂,腦袋上空蕩蕩的,原先長角的地方已經長滿了頭髮。他再看脅下,那裡的鱗片也都沒有了。沒有鱗,沒有角,他現在看起來完全是自己了,卻又已經脫胎換骨。見雲老很失望,白秀才忙安慰他:「沒關係,過陣子說不準又長出來了。」

離山澗不遠的松崗下,白秀才擇了塊乾淨地方,把那腌臢的人皮殼子埋了。

他嘆了口氣,對這土丘道:「懦夫!偽君子!任人搓圓捏扁的玩意兒!我再不是你了。」

風起,松濤陣陣。他直起腰背,昂首向來路走去。布衣粗履,丰神如玉。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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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魚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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