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心嚮往之

第二百零二章 心嚮往之

任仲並未昏迷太久,他不過是心中鬱結,才一時失了意識。

他咳嗽了幾聲,手指觸到了被褥,是熟悉的觸覺。他放心的舒了口氣,而後睜眼,順著光看向床側,便見到了那個最想見卻又最害怕得見的人。

「醒了?」卓謙之坐在桌旁,煤油燈花啪的一聲爆裂開來,微弱的燈光映在他的臉的上,有些不真實。他雙眼平靜地看向任仲,太過平靜,莫名讓任仲有些心虛。

任仲避開眼,嗯了一聲,腦內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思考。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情況無法瞞過卓謙之,但以卓謙之的性子,無論有何緣由,都不會容許背叛。

不能容忍,又為何此刻仍留在此處?

好在影一與影十六陪在要琴風身邊,即便是卓謙之去尋他們對質,他們也定會恪守不惑閣閣規,一字不漏,守口如瓶,凡人難以承受搜魂術,卓謙之註定什麼也問不出來。思及此處,任仲心下稍定,低聲問,「我…睡了多久?」

卓謙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半個時辰。」

氣氛有些尷尬,任仲低著頭,勉強問了一句,「九兒他?」

「走了。」卓謙之頓了頓,將茶杯放在桌面之上,「你若是早些問,他定會很高興。他找了你四十年…你可曾問過他,經歷了何事?遇到了何人?受過怎樣的苦楚?」

「如今,你們…都與我無關了。」任仲總算是說出了口。

他已然不知道自己此舉是對是錯,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走,此時此刻也容不得他翻悔了。他側身撐起身子,卓謙之動了動眉頭,沒有動作,眼睜睜看著任仲費力地蹬上鞋,「多謝前輩照顧我,我答應了要風三日後下山,不如,我們就此別過罷。」

卓謙之不做聲,只是站起身,說了這麼一句,「天黑了…吃飯罷。」

任仲手指顫了顫,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因他的心,根本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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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寒冷,這飯食自是在灶屋中吃的。

卓謙之坐在任仲面前,盯著桌上的飯食,糙米,野菜,還有一鍋剛剛燉好的魚湯,除了湯,都是之前備好的,他不過是上屜熱了熱,便擺上了桌。他僵硬地咬著口中的野菜,只覺難以下咽,他不由得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與面前之人在君臨城的小院,也是這般相對而食,雖不說話,卻是默契十足,寧靜安逸。如今,卻是不同往日了。

他持了湯匙和瓷碗,認認真真地盛了兩碗魚湯,一碗放在任仲手邊,另一碗擱在了自己近側,一抬頭,便與任仲恰巧四目相對,「嘗嘗罷。」

「前輩,你已然辟穀了,不必勉強吃這些。」任仲僵硬的牽起嘴角,扯出了一抹冷漠疏離的笑,隨後低下頭抿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魚湯,他的臉沒在蒸汽中,表情看不太清晰。

卓謙之身側的手攥的死緊,面色青白彷彿一動便有冰凌落下,卻不知是不是貪看任仲,竟沒有移開目光。任仲吃慣了影十六的手藝,如今只喝了一口,便知這魚湯的出自卓謙之之手。

他吃不出滋味,卻異常滿足,恨不得狠狠親吻眼前之人。可是他不能,眼圈傳來的酸痛感讓他放下碗,慢吞吞的攜了一筷子野菜,張嘴,下咽,粗糙的吃食滑過他的喉嚨,提醒著他保存僅有的理智和清醒。

任仲這一生的情愛溫柔,全部都付給了卓謙之,或許是年輕時的盲目難以自持,或許是長久以來的嚮往追逐,或許對或許錯,都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像是宋靖問,先生,你可還念著他?他答是,他自然是念著他的。他無法拒絕自己的本心,也不願欺騙自己,沒錯,無論是生是死,他都舍不下卓謙之。

但這份舍不下積澱的太深太沉,數十年已過,任仲在凡世掙扎許久,看過了太多生離死別,已然不是當日那個衝動盲目的年輕人,他理智,他冷靜,或者,他在強迫自己冷靜,他計劃好了一切,卻發現,自己早已失了站在卓謙之身旁的資格。

他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卻不得不一路錯到底,他將要隕落,破碎的丹田,動蕩的神魂一直在提醒著他,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魂歸塵世,留不下一絲痕迹,連輪迴的資格也無。

死,極其容易,被留下的那個,卻要承受無數痛苦,他見過子安與莫離,他們尚有來世可以期許,而自己,卻連期許來世的資格也無,他不能,也舍不能讓卓謙之如同莫離一般,他寧願卓謙之恨他,帶著恨,或許會被帶著無望的愛活得更容易些,不必報仇,不必與人相爭。

他沒想到卓謙之會如此快的找來,若是他早知,或許便計劃的更好一些,不必如此窘迫,讓卓謙之更好的死心離開,而後自己舍了命一了百了,倒也沒什麼不好的。思及此處,他也吃不下許多,只是勉強將湯全咽了下去,擱下碗,慢慢扶著桌檐站起身,「我有些乏了,前輩自便罷。」

卓謙之哐的一聲將筷子拍在桌面之上,一探身越過桌面猛地抓住任仲的手腕,桌子被他碰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可卓謙之並沒有在意,他眼睛里是一片濃的化不開的深沉黑暗,幾乎使任仲窒息,「我只問你一句,你答了,我便離開,絕不再打擾你。「

任仲偏了偏頭,眼神空洞,看不出一絲情緒,半晌,才開口,「只一句?」

「你答了,我便離開。」卓謙之重複道,他繞過桌椅,又靠近了任仲半步,眼中竟然露出了一絲祈求的情緒。

任仲嘆了口氣,「前輩問罷。」

「你…心裡可還有我?」說罷,卓謙之死死盯住任仲的表情,面上浮起一絲紅暈,神情兇狠的彷彿要將任仲一口吞下,又彷彿下一刻便要羞憤的暈厥。

任仲眨了眨眼,彷彿沒有聽懂般側了側頭,另外那隻沒有被卓謙之抓住的左手顫抖了下,而後堅定的將右手從卓謙之的掌中抽走,轉身便往屋裡走。

卓謙之站在原地,死死的握緊了空落落地手心,他憤聲道,「任仲,你不過是肉身毀了,難不成連記性也一併丟了不成?還需要我來提醒你不成?!」

卓謙之從未用過這種口氣,他若是生氣,表情便越少,更是不會多說一句,如今,卻也有了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若你心裡還有我,我便容了他們母子又如何?只要你心裡還有我,一點點也好…我…」

「住口!」任仲身子一僵,低聲呵斥道。只有任仲自己知道,自己每邁一步究竟是何等困難,他愛卓謙之勝過自己的生命,又怎能允許對方如此低聲地祈求,怎捨得對方如此卑微地挽留…

卓謙之只覺得自己心中的希望就像是枚微小的,即將熄滅的火苗,住口兩字,便成了壓滅火苗的巨石,雖不似寒冰冷酷,卻是毫無猶豫,沒有一絲迴轉的餘地。他直接閉了口,一時間周遭也只剩下了風聲,冷酷無情的扇走了最後一絲暖意。

可笑他本以為只需自己讓步,如今卻知,任仲真正容不下的,是他自己。

「前輩,你……」任仲轉了身,見卓謙之抿著薄唇,正定定看向自己,眼睛里沉澱的,是他最熟悉的無望,頓時心痛欲裂。

「也罷!」卓謙之突然闔了眼,打斷了任仲未說完的話,他長身而起,眼角似有晶瑩閃過,衣衫輕擺間,便消失了蹤跡。正如他來時那樣突然,離開的也同樣果決,不帶一絲留戀。

任仲一愣,定定地看著他消失之處,半晌,才在面上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以卓謙之的性子,能留到此時已然不易,今日受挫,怕是日後再不會來見自己。這樣…他也終於可以安了心…

他轉了身,推門進了裡屋,又反手把門插好。屋內黑漆漆一片,滿滿的孤寂迎面而來,他打了個寒戰,心覺自己的身子倒是大不如前了,他穿的不少,屋內也有炭盆,卻依舊覺得周身寒津津的。

他知道自己是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卻仍是忍不住想,若是卓謙之能……能…能怎樣?他頓了頓,發覺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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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仲沒有立刻離開小院,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可是再沒有人說一句,吃飯罷。

直至第四日凌晨,他才坐起身,準備離開。他周身都已麻木,不知是凍的還是怎得,只能哆哆嗦嗦的穿上鞋,三日已過,若是不能準時回去,宋勤宋謹定然要來尋了,赫胥還未轉醒,他還不能就死。

就在此時,院內突然響動了幾聲,任仲心中一跳,手指都顫抖了起來,半天才下定了決心般拉開門。大抵是期待太多,失望也就越大,他抿了抿嘴,愣愣地盯著空蕩蕩的院子許久,才勉強回過神來。

他自是失落的,卻知這也是自己應該忍受的,他平復了情緒,眯著眼抬頭看天上的一輪滿月,明亮的,沒有一絲烏雲遮蔽,不由得伸手欲摸,自然什麼也沒能留在手中。

他失了神,彷彿記起了多年以前,在幻谷中,他尚不知自己對卓謙之抱有怎樣的感情,紫晴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適時出現,取了那猴兒酒與自己對酌。那時的他尚且懵懂,只覺一定要將自己所求留在身邊…

如今,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他伸手遮了自己的眼,掩住還眼中的酸澀,低低地念,「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謙…」他猛地住了口,硬生生將後面的字吞了回去,如今的自己,已然沒資格這樣喚那人了罷。

他緊了緊身上的外袍,慢吞吞地插好門,一步步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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