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批奏

第三章 ·批奏

「君禮。」冷若冰窖的聲音在宮殿里響起,溫度霎時降到冰點,一位黑衣男子從天而降。

他單膝跪地,給君泠崖請安道:「參見主子。」

「方才你也聽到了,本王便不再提醒。」君泠崖冷聲道。

黑衣男子應了一聲,恭謹地道:「屬下即刻去查。」

「嗯。」

語聲落,黑衣在眼底落下一道殘影,就消失了。君泠崖轉首面向於公公,於公公點頭下去,不大一會,便有侍衛將四位御役壓了上來,還帶來了管事的司輿。

君泠崖垂著冰冷的眸子將四位御役逡巡了一遍,其中三人,是先帝時期便被御用抬輦的,已是三株老薑了,而最後一位面生的青年男子,年紀二十上下,別說老薑了,只怕離成姜還有段時日。

「本王從未見過此人。」君泠崖負手走向那面生的男子,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跪在一旁的司輿心底暗叫一聲不好,硬著頭皮回道:「回稟王爺,庄盛是前幾日剛來的。原先抬輦的老陳突然生了麻子,奴生怕他會感染聖上,便准了他的假。正好內宮剛進一批新人,奴見庄盛手腳麻利,便先暫時用了他,關於這事,奴曾稟報過王爺的。」

君泠崖眉頭一蹙,看於公公點頭,才想起前段時間確實有這麼一個事兒,司輿也領著人給他見了,只是他想著一個抬轎的也沒那掀轎的通天本事,讓人查清來歷,確定清白后,就允了。至於這人的長相,當時還真沒注意。

司輿見君泠崖神色稍有放鬆,趁熱把鐵給打熟了:「今天的事情,是奴管教不當,還請王爺責罰,但請王爺念在庄盛救了聖上一命,其餘三位御役曾侍奉先帝,已上了年紀的情況,寬恕他們。」

「寬恕?」君泠崖走向那位意外摔倒的御役背後,睥睨著目下打抖的身軀,他只要一抬手,就可輕易取了那人的腦袋,「如果你不摔,御輦怎麼會失衡,傘蓋如何會落?」

「王爺恕罪,王爺恕罪!」那人身體抖如篩糠,磕頭就跟搗蒜似的,幾乎要給亮堂堂的金磚添出個洞來,「小的今天一時不查,誤踩了地下的碎石,才導致身體失衡,這的確是小人的過失,但這傘蓋滑落,跟小的無關啊,請王爺明察!」

「哦?這麼說來,傘蓋是恰好在你摔倒時,落下的了?」君泠崖尾音一揚,硬添出了幾分氣勢駭人的味道,那人身體抖得更厲害了,氣都不懂往哪兒出。

這麼巧合的事情,誰會信他是無辜的?他左右一顧,平日大碗喝酒拍肩搭背的兄弟們,都縮進了龜殼裡,沒人敢出面幫他撥攝政王的鬚毛。

他心灰意冷,生死關頭,蒙了層灰的心燈就亮了,豎指點向身旁的庄盛,聲音都硬了幾分:「是他!昨日我見到他在御輦前鬼鬼祟祟,一定是那時他動了手腳!」

庄盛並未開口,先抬首望著君泠崖,收到他示意的目光后,才有禮貌地駁道:「張大哥,如果我當時動了手腳,你為何事後不檢查?況且,昨日你們同幾位御役也在場,如果說動手腳,你們也有機會。」

「我……我……」這位叫張大哥的御役,沒庄盛那般伶牙俐齒,一被問住就沒了音,反而是其餘兩位御役,為了洗清自己的關係,一直矢口否認自己動了手腳,稱自己只是路過見到庄盛,只是沒想到傘蓋會被動手腳,所以沒去阻止。

敢情鬧了半天,這事故還成了個「多角戀」的故事,跟誰都能扯上關係了。

雙方還越爭越凶,原本的安靜大殿都吵成了菜市場,君泠崖面色一寸寸的沉下,靠著那冷颼颼的氣勢,掐斷了在場之人的吵鬧聲,讓他們連聲「吱」都得當成個屁,縮回肚裡去。

「完了么?」

無人敢置一詞,皆低下了頭,哆嗦著身體等候發落。

君泠崖向來不喜歡做審問的事情,既然已經讓君禮去查,那他離掌控真相也不遠了。讓這些人過來,不過是例行一番訓斥示威罷了:「司輿監控不利,本月俸祿減半,御役則拖下去,一律杖責二十,打入天牢!至於你……」他修長的手指直點庄盛的鼻頭,「你可知當時你丟下御輦,聖上可能會摔落下地?」

「回稟王爺,當時情況緊急,小的顧不上那麼多。」庄盛垂首道,語氣鏗鏘,沒有一絲的害怕,「小的只知道,若聖上被傘柄砸到,將會受重傷,相比之下,摔倒不過是受些輕傷罷了。」

「倒是個硬氣的!」君泠崖嘴角彎起了一個弧度,一拂袖走回八爪金龍的龍椅之上,下令道,「念在你護駕有功的份上,杖數減半,但你丟下御輦確實失責,在真相沒查明前,也一併打入天牢。」

侍衛將御役拖下去后,君泠崖轉看向梅月,聲音稍微恢復了一點溫度:「下不為例。」

「奴謝王爺開恩,奴日後定小心監管。」梅月福了一禮,感激地道。

「於公公,派人盯緊天牢,如果有什麼異樣,第一時刻通知本王!稍後將奏狀送到太臨殿,本王今天要在那用膳。」君泠崖令聲一下,於公公便著手去辦了。

相比君泠崖那邊的詭譎風雲,她卻睡得心安理得,直到將近午時,才被驚醒過來。

杯盞打碎的聲音,讓夢中父皇摸向她腦袋的手止在了半空,跟著一聲低沉的「拖下去,杖責十下」,徹底擊潰她的夢。

「父皇,下凡看我,不走……」她低聲囈語,迷糊間把臉更往被裡埋,實在不願醒來。今早若非君泠崖把百官吼得沒了聲,只怕她早早就把小身板縮進龍椅里,魂夢父皇去了。

但總有人,喜歡做叫醒人的缺德事。

「聖上,這一覺睡得可好?」

誰的聲音……嗚,好像是閻王爺,他又兇巴巴。

要命的閻王爺發了話,她再不情不願,也得把緊貼的眼皮子用力地往上掀了掀。

透過眼皮前微弱的光線,只見一排排堆成丘陵的奏狀,從書案的這頭綿延到那頭,只有偶爾伏下去的溝壑間,能看到一張專註的臉。

說實話,若論及樣貌、身材及才情,只怕當年少年得志,虜獲一眾少女芳心的北斯都得低君泠崖一等,最起碼在她眼中,北斯跟君泠崖,就是麻雀跟鳳凰的天壤之別。

而再一看自己,細胳膊細腿的,跟那高自己一個頭的君泠崖相比,就是小貓跟山大王的區別了。

小貓遇上山大王哪敢造次,還不得乖乖地鋪著玉簟的床上挪下來,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慢騰騰地往前移去。

咦,閻王爺的臉好黑好黑,為什麼呀?噢,一定是寫字不注意,把墨水塗臉上了。嘻嘻,好傻好傻。

「聖上,要是臣虧待了您,讓您連鞋都穿不上,那臣可得同您說聲抱歉了!」

雪白的腳丫才在地上烙下幾個腳印,她就被這一聲剎住了腳,看向眼都不抬的君泠崖,費神想了想他的意思,老實地把腳退了回去,不情不願地挑起宮人捧來的織頭屐,只套了個腳趾,就被熱乎得不願往裡塞了。

好熱好熱,腳丫會不會熟了?

「聖上,若您穿鞋不便,臣可親自幫您!」

又、又兇巴巴。她一哆嗦,立時把腳都硬塞了進去,噔噔噔地跑到了書案邊,像只搖尾乞憐的小貓,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看著他。

她很乖,很聽話,可不可以不要再凶她?

宮裡的地心就像被放入一個大火爐,燒得宮殿都冒出了騰騰熱氣。京城在南方地帶,一到六月便提前入了夏,以往每當這時,她都會蹬開鞋,赤著腳走路,保養了大半年的腳,就會被盛夏的暑氣磨出幾個繭子。

父皇不在後,君泠崖就做了主,勒令她必得穿上鞋,做好天子該有的得體模樣。

她原本想硬氣地說上一句「不」,但撞上他凌厲的眼神,頓時蔫成了一個任人搓圓揉扁的軟包子,把埋怨聲連同入口的熱氣,吞了下肚。

君泠崖從「山中」抬起頭來,正掃到她私語的唇,便問道:「聖上,在嘀咕些什麼?」

「熱……」才一聲,她就捂住了嘴,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跟閻王爺,不能亂說話,亂說話要打嘴巴,打嘴巴好痛好痛。

君泠崖低垂著眸子,看她又偷露出來的後腳根,如玉般的腳,也在熱氣的熏陶下,害羞帶怯地紅了邊。

「穿好。」君泠崖目光不著痕迹地動了一下,命令她將鞋穿好后,把一本剛批好的奏狀丟入了她懷中,「臣批了一早上的奏狀,手有些乏了,聖上既然閑來無事,便煩請您幫臣批一批奏狀。」

嗬,當今聖上要幫人打雜了!一眾低垂著頭的宮人,聞聲后,蠢蠢欲動地把目光抬了抬,這等失了身份,任人差遣的活兒,身為天命所歸的天子,理應挺直腰板,義正言辭地說「不」!這一幕場景,宮人早在君泠崖掌權之時,在腦中幻想了數遍,就等著今日成真了!

果真,咱們大錦朝的天子把彎著的腰直了直,正等著她出手教訓人時,卻見那小胳膊一拐,諂媚地黏在了奏狀上,還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噢!」梅月說,要乖乖聽話,閻王爺才不會欺負她。

天亡李氏皇朝也!宮人-大失所望,頭耷拉了下去。

「我字丑,不好看。」所幸她還有點兒骨氣,找個借口推脫道。字醜醜的,閻王爺就不會怪她了。

但她那點小心思哪熬得住山大王虎視眈眈的眼神,只硬氣地支撐一會,就泄了氣,執了筆,裝模作樣地沾了丁點墨,煞有介事地在空中勾勒幾條弧線。

她雖然痴兒一個,但自小也是依著普通人的要求來培養的,琴棋書畫女工一樣沒落下,便是那秀氣的字,也稱得上「彩筆生芳,墨香含素」。

「這裡……」修長的手指點在奏狀最末,君泠崖道出批複的話,滿意地看她徐徐落筆。筆尖帶著墨香在紙上鋪開,一筆一劃都飄灑有致,若是將這些字裱起來,懸挂牆上讓人賞析,還頗為賞心悅目,但用於奏狀中,就缺了帝王的震懾之氣,少了氣勢縱橫的味道。

因此,當一份密奏被送來待批時,君泠崖的心秤晃動起來,在是否要她繼續代筆上踟躕了好一小會。

這是一封請求聖上應允,驅逐騷擾我朝邊境外敵的密奏,話語簡短,鏗鏘有力,言辭間鋒利地貫穿了對侵入者的仇恨之情,並說道雖我朝將士已將不知來歷的敵寇趕跑,但敵寇仍遊盪在邊境附近,時刻威脅著我朝國土安危。

並明說那些敵寇遊盪範圍已在我朝疆域之外,處在我朝與鄰國交壤的土地之間。

若是出兵追繳,可能會有侵入鄰國之嫌,若是不追,莫非就放任不管了?

「聖上,」君泠崖表情化為了凝重,「如果有刺客闖入你父皇的房中,想傷害你父皇,你怎麼辦?」

「啊!」她尖叫了一聲,聲音都揚高了,「趕走他!」

「如果那人逃出了宮呢?先皇若派人去追,將會驚擾百姓,若是不追,便會放任刺客逃走。你又怎麼辦?」

細彎如柳的眉頭蹙了起來,她托著腮幫子費神想了想,有壞蛋,要怎麼辦?掰著手指算了好一會兒,最後敲金擊石地道:「追他,關起來,不讓他欺負人!」

「那百姓呢?若誤傷到百姓,將會折損先皇的形象。」

她氣鼓鼓地道:「父皇是救人,才不是傷人呢。」

「好!」君泠崖激動難抑,讓伺候的於公公下去傳令,「擬旨,著懷化大將軍明日領一百精兵至邊境,若不能生擒敵寇,則殺無赦!而這份密奏,稍候送上懷化大將軍府!」他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她,走到她身後,虛握上她手中的硃筆。這隻硃筆不知是否故意設計,比一般的還長上幾分,正好可以隔著她的手指,讓他隨心所欲地操縱那桿筆。

她的筆鋒太軟,寫不出雄渾的氣勢,只能靠他加上一把力,助她走筆如龍,蒼勁有力,入木三分地在密奏上刻上一個鮮紅大字:「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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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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