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是夜,元德帝的寢宮靜謐無聲,殿內有個窈窕的身影邊走邊將一排排宮燈點亮,她是郭彩女身邊的宮人。

只見兩個人影緩緩走近,暖黃色的光線照清了為首的那個人輪廓,正是韓敬已。

他掩帕輕咳幾聲,舉步繼續前行,身後跟着的人自然是觀言。

宮女目送二人走近暖閣便不敢再靠近,自行守在簾外。

盤腿坐在炕上的元德帝正在愣神,聽見動靜慌忙站起來,眼神閃爍,舉止之間竟不似從前的威儀,頗有些畏縮。

韓敬已也不看他,目光停在案几上的空白聖旨,聖旨旁邊則是玉璽。他冷聲問,「那個老東西如何了?」

「元德帝」垂首道,「不吃不喝,一心求死,誰問話也不開口。」

發出的聲音略有些尖細,根本不是元德帝那種低沉粗獷的音線。這個人並非真龍,真正的元德帝,也就是韓敬已口中的老東西,正與當年的安喜太妃一樣待在他應該待的地方。

韓敬已擺了擺手,假元德帝立刻縮著脖子退進密室。

觀言沉默,上前半步開始磨墨,韓敬已挑了支順眼的紫毫蘸飽墨汁,凝神提筆落在明黃色的絹帛上,慢條斯理的模仿著元德帝的筆跡,即便是元德帝身邊的老人一眼望去也無法分辨筆跡的真假,想來他是下過一番功夫。

觀言鬱郁道,「殿下,即便是以聖旨的名義宣各位皇子入宮覲見……三皇子倒也不成問題,可是四皇子,沈肅絕不會讓他進宮的。」

現在雙方都已經撕破大部分臉,老底也摸的差不多,強行行事只會造成一方主動發起進攻,造成魚死網破的局面。

韓敬已嘴角銜起一抹極淡的笑,「這樣一道聖旨下去,老三必然喜不自禁,他早就存了魚死網破之心,正巴不得有此良機入宮查探,且那邊不是還有個德妃與他接應么。老四可就麻煩了,當着長安文武百官的面他該如何抗旨呢?稱病,這招太俗,怎麼什麼時候病不行,非挑在父親有恙想兒子的時候?是有謀逆之心嗎?所以他不敢。」

觀言仔細想了想,果然無數種理由都被排除,不由驚詫道,「那他是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了!」

韓敬已搖了搖頭,「我若是他,想破頭也得想個法子不來,這可是有去無回的一條路。」

觀言笑道,「明知有去無回他也得來,因為這是聖旨,除非他想受天下人非議。」

韓敬已微笑,「他確實會來,但能不能順利進宮便不是他能控制的。」寫完最後一個字,他將筆扔進筆洗,悠然道,「比如半道上遇見刺客被扎一刀,血流如注,危在旦夕,這種時候自然是皇子的性命更重要,誰還能拖着血流不止的他往宮裏趕?豈不要天下百姓笑話皇室涼薄。」

觀言大驚失色,「這……的確是個出其不意的好方法,可是……」

「可是誰敢做?自然是沈肅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他不敢的。」韓敬已冷聲道。

「那殿下該如何是好?」

韓敬已皺眉捂住胸口,唇色蒼白,穩了好一會才緩過來,呵呵笑道,「他既要救便救是了,這些人死或者活對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所求的不過是一個女人。

觀言咬緊牙關,似乎下了很大的狠心,撲通跪地,字字咬定道,「事到如今……難道殿下就不想退路嗎?為何不自己坐上那位置。」

上面那個人很多年前就被元德帝以葯絕育,如今身體早已半殘,所圖不過是報仇雪恨罷了,但韓敬已不一樣,如果他不要龍椅又如何與沈肅抗衡?

韓敬已示意他起來,「龍椅多無趣,讓他們去爭吧。」

他看中女色,做不了好皇帝。

不日聖旨下達各王府。

三皇子果然喜不自禁,目露狠厲,老五死了,老六老七廢了,跟死差不多,老四又是個傻的,他再不主動出擊,誰知那老不死又要整什麼么蛾子。

於是親自挑選暗衛隨行,打算與德妃來一場裏應外合的逼宮大戲。說真的,這場戲若不是有沈肅和韓敬已參與進來,他倒也十拿九穩,可惜他至今也不知自己在這場戲里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皇宮內,幽暗的密室中一個蒼老的的身影狠狠砸了桌上的瓷器,嘶啞道,「放肆,沒我准許,你竟擅自行事!」

說話的人嗓音似乎受過傷害,又沙又粗啞,聽在耳中十分難受。

此人通身黑衣,佝僂著腰坐在輪椅上,滿頭銀髮,臉上的傷疤與皺紋混合已然看不清本來面目。

而伺候在老者身畔的不是別人,正是元德帝最為倚重與信任的懷良。

韓敬已態度帶了幾許恭敬,不疾不徐道,「伯父息怒,當日我並未殺裕親王世子,他也姓韓,先祖又是伯父至親手足,這些人都死了又何妨,不是還有他嗎?伯父再扶植一個也還來得及。」

「他是故人遺孤,我自有安排。但你最好別動老四。」

韓敬已道,「我不動他,他就會放過我,或者放過你?我們在他眼中不過是亂臣賊子罷了。」

這位疤面老者正是前太子韓敬行,於先帝駕崩前身中劇毒,導致此生再也無法生育,就這樣元德帝也不打算放過他,不惜弒父殺兄。先帝駕崩之夜,韓敬行憑藉控鶴七牌令死裏逃生,那時他絕對想不到這小小的四枚七牌令擁有顛覆天下的力量,只可惜他的身體已經像掏空的朽木,人不人鬼不鬼,此恨不共戴天。

元德帝找了二十幾年也沒發現他的蹤跡,派出無數錦衣衛甚至控鶴樓高手搜捕皆無功而返,因為他根本就未離開過皇宮,他在掖庭,在蟲蛇鼠蟻橫行的骯髒角落苟且偷生,只待報仇雪恨那一日。

遇到年幼的韓敬已那天,他就知道機會來了。

有個不和諧的笑聲忽然打破了緊張的氛圍。

笑聲來自隔間,韓敬已踱步繞過屏風,目無表情打量猖狂而笑的男人。

他盤腿而坐,頭髮梳的整整齊齊,衣衫單薄,臉色憔悴,氣勢卻沒有半分銳減,他聽見腳步聲,淡淡睜開眼諷刺而笑,張了許久的嘴,才艱澀的發出聲音,對外間的韓敬行道,「這就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你背着我養他,就不怕有朝一日被其反咬?」

「我是狼嗎?你只當我是一條聽話的狗!」

「可惜朕未能早點殺了你這狗崽子!」

「雖然比較噁心,但我確實是你生的。」韓敬已面上沒有一絲波瀾。

觀言不忿,走上前狠狠踹翻元德帝。

這一腳不輕,肋骨說不定都裂了。

元德帝擦了擦嘴角的血,繼續道,「你既這般恨我,倒不如直接來一刀更痛快,反正你又不怕天譴。」

韓敬已不怒反笑,「天譴這兩個字從你口中吐出真是令人噁心。你弒父殺兄,篡改遺詔,逆行倒施。為子,你不孝;為父,你不慈;為兄,你不義;為夫,你不仁。似你這般不仁不義,不孝不慈之人有什麼資格說天譴。」

元德帝哈哈大笑,「是啊,像我這樣的惡人早就該死了,偏偏多活了幾十年,還生下你個小孽種,繼續在這世上作孽。」

韓敬已一怔,微笑,「這恐怕是你做的最大的孽了,你不該讓我存在。」說完,他垂眸,不停咳嗽,眼神卻冰冷無情的瞥向觀言。

觀言眼底掠過一絲異色,卻毫不遲疑的拔/出匕首,箭步上前猛然扎進元德帝胸口。

元德帝雙眼大睜,嗬嗬的張大嘴巴,這一下似乎扎破了肺葉,令他無法出聲,奇異的是他的目光不悲不喜,彷彿求得了解脫,脖頸向後一仰,轟然倒地。

隨着這副魁梧身形的倒塌,露出一副半卷珠簾。

一個女人跪坐銅鏡前,對周遭的任何聲響皆無反應,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幽然對鏡梳妝,這情景要多詭異便有多詭異。

韓敬已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正如元德帝倒下之前,不喜不悲。

女人輸完頭,又抹了點口脂,方才轉向眾人,問早已沒了氣息的元德帝,「阿娘,你看我這飛仙髻梳的如何?」

自是無人回應。

那女子方才仰臉,又問離自己最近的韓敬已,「阿爹,你看我這髮型如何?」

韓敬已緩緩蹲下,望着她,這是一張蒼老的臉,但眼睛依然美的不像樣,只是臉上的疤痕太過醒目。想當年,她自以為毀容便能逃出元德帝掌心,不料卻因此再也不得見天日。

元德帝無法納她為妃,又不能讓人看見宮裏住着一個殘缺的這麼明顯的女人,只好將她關進密室。

人在密室待久了,又受過莫大的刺激想不瘋都難。

這個瘋女人,不,是安喜太妃,再韓敬已心裏早就死了。

她怔怔的與韓敬已對望,小心翼翼碰了碰韓敬已臉頰,奇怪道,「你不是我阿爹,你這人看上去好生面善,在哪裏見過?」

觀言不忍,撇過臉。

韓敬已捏住女人下巴,輕輕提起,淡聲道,「他死了,以後也沒人照顧你了。」

「誰死了?」

「昨天你還幫他梳過頭。」

「死便死了罷,那你會照顧我嗎?」

「不。」

「為什麼?」

韓敬已沉默片刻,復又凝視她,柔聲道,「倘若清醒,你定要惱恨此時此刻生不如死吧?」

「什麼叫清醒?」女人聽不懂,微微皺了皺眉。

韓敬已緘默,傾身將她攬入懷中,繞過她後頸的那隻手輕輕蒙上她的眼,空出的另一隻手自她如雲的發間輕輕拔下一根玉簪,柔軟的髮絲順勢垂下落滿他手背,卻阻擋不了他將玉簪又穩又準的推進她背心,她幾乎沒有掙扎,就闔上眼睛,軟軟的縮在他懷中,彷彿睡著了。

輪椅上的韓進行不知在想什麼,犀利的目光微微閃爍,空氣里瀰漫着濃郁的血腥氣。

韓敬已抱了好一會,直到臉頰再也感覺不到女人額頭的溫度,他才鬆手。離開他的懷抱,女人似是無根的落葉,隨風飄落,韓敬已解下披風單手一拋,那巨大的玄色狐裘展落,將地上的女人完全覆蓋。

面容極淡的韓敬已自屏風后繞出,笑道,「小時候遇到您,我只想快些逃出牢籠,長大后我又改了,我想要籠子外面的玩具。不管能否得償所願,至少您的願望已經達成了大半,剩下的就讓我自行來個了斷吧。」

******

啊!

劉玉潔尖叫一聲,冷汗涔涔睜開眼,胸口劇烈的起伏。

她又做噩夢了。

瞥了一眼漏刻,已經後半夜,沈肅還未回來,這幾日他異常忙碌,晚歸是常有的事更別提白日見不到蹤影。

她凝神聽了下,外面的值夜的綠衣並未驚醒,想來之前的尖叫是在夢中。

其實那也不算噩夢,但也算不得好夢。

不知怎地,又是阜南道。

恭親王與她沿着一排又一排的銀杏樹散步,滿地金黃,溫暖而美麗,後來又遇到了韓敬已,三個人便一同往前走。

她想大聲喊,讓夢裏的自己快些跑,可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只能眼睜睜看自己與韓敬已有說有笑。

不,她怎麼做這麼噁心的事,怎麼會對他笑。

她又努力想要告訴恭親王,向他訴說韓敬已欺負自己的事,請他為自己做主。

韓敬已忽然頓住腳,側身捂住她的嘴,冷聲道,「你的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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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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