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誤入

第六章 誤入

?暮色四合。

煙雲漸漸收攏,金色的大球也落寞著露出一臉的蒼黃,緩緩沉入大地,只有一丁點的餘暉把天邊染成絳紫和玫瑰金。

枝頭上的烏鴉側過腦袋,目光從落日的餘暉上移開,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黑山上漸漸翻起的雲波詭譎的氣息。

哇!

烏鴉展翅飛起,朝山腰上漸漸亮起的昏黃的燈火飛去。

夜晚,有燈火的地方不一定是人家。

也有可能,是魔窟。

距離白獻之來到黑山已經快一個月,十五將至,蘭若鬼市也要如約開放。

百里地可不算短,尤其對於那些不能在白天出沒的鬼物來說,想一次性走到黑山,幾乎不可能。

因此早就有提前幾日過來,在山上扎堆的妖鬼。

這些妖鬼,大多是蘭若鬼市的鋪主。

鬼市裏也有鬼鋪,為了多掙些陰錢,鬼物也會開店。

所謂的陰錢,就是燒給死人用的紙錢。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紙錢燒出來的都是陰錢,只有特殊的匠人,有着特殊的能力,或是持咒或是招神,才能制出陰錢。

香火鋪子天下都有,但大多數香火鋪子都是活人光顧買心安理得的,對死人來說,除了點煙火,半點用也沒有。

只有少數的香火鋪,是溝通過三界的,那種鋪子裏的紙錢,才能燒出來作為陰錢使用。

也有不用陰錢的,比如妖怪就更喜歡換些珍寶,更偏愛以物易物。

鬼市裏最大的酒樓是姥姥的蘭若居。但是光顧的人最少。

一則姥姥凶名在外,少有人敢去光顧,二則蘭若居的定價不一樣,少有人花得起這個錢。

除了蘭若居,大大小小的酒肆茶樓和臨街小鋪錯落有致。

戴着面具的妖鬼在酒肆茶樓里喝酒唱曲撒歡。

鬼市有鬼市的規矩,一切的恩怨都不得在鬼市裏解決。

要知道不論是鬼還是妖,關係複雜程度,有時候還在人之上。

狼妖碰上兔子精,怎麼算?

為了避免麻煩,槐序採集黑山白土,命令山妖造起窯洞,趕至出了一批白瓷面具。

面具的眉心被槐序用金水畫了幻形咒,帶上面具,就會幻化人形,雖然生得奇形怪狀,卻有個基本的模樣。

面具是強制要求,就是為了減少紛爭,出了鬼市,才可以把面具摘下來。

白獻之在蘭若居二樓的欄桿上俯瞰鬼市,也見得鬼市裏煙火起伏,好似人間。

「不專心修行,卻管這些破事,難怪醜八怪到現在還躲在黑山裏不敢出去。」

白獻之心裏想着,對此不以為意。

別人如何,白獻之是半點都不關心。

不過是一群孤魂野鬼,便是養了也不能用來打仗,憑白浪費心思,就是累贅而已。

白獻之的目光掃過蘭若居的佈置,卻對槐序的佈置能力又有些讚歎。

不論是屋檐下懸掛的八角銅鈴還是人皮燈籠,俱都和整座蘭若居連成一體,甚至和整個鬼市連為一體。

蘭若鬼市上所有酒肆上掛着的燈籠都是人皮所制,一盞盞照着昏黃的光,燈籠上繪製著隱秘的符文。

白獻之瞧著這些符文十分眼熟,但是卻不能肯定是什麼。

唯一確定的是,一旦有敵人深入鬼市,只消槐序催動法陣,鬼市裏數百盞人皮燈籠就會全部浮起,展現出它的威力。

這些年死在姥姥手上的人,人皮並沒有浪費。

但是槐序對這些燈籠,也沒什麼喜愛之情。畢竟上面染著無辜的血液,但若因此棄之不用,也未免太過矯情。

只待日後法力高深了,再把這些東西淘汰下去便是了。

小蝶帶着十二個嬰靈在鬼市上懸榜。

十二個嬰兒短手短腳,或男或女,穿着紅肚兜和紅褲衩,扎著童子髻,把一張巨大的榜單抻開,浮在空中。

小蝶伸手把榜單釘在蘭若居的黑色石牆上。

就帶着嬰靈去鬼市巡視。

嬰靈懸浮在空中,或抓着泥人,或抓着燈籠面具,有微微的靈光從他們的衣服上發出來。

嬰靈大概是世上最難纏的鬼怪之一。

他們多是死在心智未開的時候,沒有善惡觀,沒有是非觀,不知道好與壞。這就意味着,很難用說理之類的法子化解他們的怨氣。

因為不管說什麼,他們也沒有概念。

一般道行不夠精深的僧道,超度嬰靈都無從下手,更多時候只有暴力收服鎮壓這一條路。

蘭若寺的嬰靈也多。

近一個甲子,天下多事,生不起孩子,養不起孩子的家庭多得是。

溺死嬰兒,拋棄嬰兒的,也數不勝數。

死在方圓百里內的嬰兒,若沒有僧道前去超度,就會被姥姥接回蘭若寺,在蘭若寺里生根。

瞧著黑色石牆上紅紙白字迎風招展,一群妖鬼聚攏在紅榜前。

「這寫得是什麼?」

大多妖鬼並不認得字,只是有些茫然無措。

也有認得字的鬼。

一個抽著煙袋鍋的精瘦的老頭抬了抬面具,敲了敲煙袋鍋,道:「別擠別擠,擠什麼,也不怕把腸子擠出來。」

他手指的一個鬼披散著上衣,肚子上有一個巨大的裂口,依稀可以瞧見裏面的臟器。

那鬼不太好意思的攏了攏衣服,道:「老劉頭,你識字,你來說說這寫得是什麼。」

老劉頭把煙袋鍋子別在腰上,看着榜單。

榜單寫得是槐序的招工令,蘭若居需要招聘一應人手。

「姥姥這是要招有一技之長的人手充實酒樓,你們要是有會做飯、釀酒、做糕點、養蜜蜂的,都可以去試試。」

老劉頭嘬了一口煙槍,吐出一口白氣,道:「姥姥看來是要把酒樓做大,你們要是有些本事的,倒可以試試。」

圍在榜下的妖鬼面面相覷,一群妖怪嘩啦一下散開了。

開玩笑,妖怪茹毛飲血長大的,哪有會做飯的。倒是人死後化成的鬼物,倒還有可能保留了生前的能力。

「要說做飯,宴娘子你不是會嗎?」

幾個鬼物說這話,其中一個鬼道。

宴娘子啊了一聲,有些猶豫不定。

「我倒是會做糕點,我奶奶原來是京城有名的糕點鋪子裏的廚娘,只是就不知道合不合姥姥的心意。」

宴娘子身材瘦弱,穿着一身水綠,鬢角戴着一朵紅色的月季花,手上戴着翠色極好的鐲子,看起來像是哪家的新婦。

老劉頭指了指紅榜,道:「去試試。」

老劉頭在鬼物中也算是一個風雲人物,他家底殷實,也是這群鬼物中唯一一個能每天在蘭若居里吃飯的鬼。

只不過老劉頭脾氣倔,不愛高梁大柱,就喜歡和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身上這身衣裳,也是典型的泥腿子。

「跟老劉頭進去試試,我們也瞧瞧熱鬧。」

「正是,姥姥向來說一不二,若是聘上了,說不得會有些好處。」

「沒準,說不定會幫你完成遺願呢,嘿嘿。」

「得了吧,我有什麼遺願。」

幾個鬼物相互挖苦,擁蹴著宴娘子往蘭若居跑去。

容娘坐在櫃枱邊上做針線活,針腳細密,已經做了半片的小孩子的衣裳。瞧著,是為白獻之準備的。

後院裏,黃十九郎在教白猿說話。

這頭白猿,就是「進獻」白獻之的那頭,被槐序留下了,轉頭又送給白獻之做僕役。

「容娘。」老劉頭拱了拱手,神色恭謹。

容娘放下手中的針線,道:「這是?」

老劉頭指了指有些緊張的宴娘子,道:「宴娘子會做點心,她奶奶以前是京里有名的糕點鋪子裏的廚娘。」

「哦?」容娘起身端詳了宴娘子一眼,瞧着她一身的打扮,心裏就有數了,道:「那便試試吧。」

宴娘子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氣,跟着一個叫嫚兒的侍女進了后廚。

「你們也別干站着了,都坐吧。彩雲,霞兒,看茶。」

一群被容娘看的有些畏縮的鬼挨着板凳邊耷拉了半邊屁股,瞧見容娘又去綉她的衣裳,酒樓里小妖怪跑來跑去,這才熱鬧了起來。

容娘的頭髮極好,比絲綢還要潤,從頭上鋪下來,柔順的落在腰上。

只有幾縷秀髮從鬢角垂落,垂在她的胸前,和她雪白的臉相互映襯,美麗得驚心動魄。

容娘手上綉著一朵牡丹,紅線穿梭,紅得滲出血一樣。

正是這是,蘭若居門外忽然有香風吹來,小倩從門外飛了進來,立酒樓中。

「容姨,不好了,有人過來了。」

容娘刺繡的手指一頓,她側首問道:「人?」

小倩點了點頭,道:「是個書生,大半夜一路狼狽,被一夥強人追趕,逼上山來了,瞧見燈火,就朝這邊過來了。」

「書生啊。」

容娘放下手中的針線,從針線簍里拿出一把紅木梳,有一搭沒一搭的梳着頭髮。

「只有書生進來了嗎?」

「那伙強人也追進來了。」

小倩說着,眼睛一眯,凶光乍起。

「讓他們來吧,我去問問姥姥。」

容娘轉身朝蘭若居後面走去,她頓了頓,道:「先不要急着動手殺人。」

小倩已經明白,她招呼一聲,道:「姐妹們,來客人了。」

「嘻嘻。」

從酒樓上面的房間里走下十來個婢女,個個婀娜多姿,身段窈窕。

「小倩姐姐,我們去看看熱鬧。」

一群無聊的姑娘趁著夜色踩着陰風消失在蘭若居前。

酒樓里只剩下一群小妖物。

蹦蹦跳跳的鹿孩頂着鹿角踩着鹿蹄,臉上長著梅花斑,伸出只有兩個指的手給老劉頭他們添茶。

「爺爺喝茶。」

「乖。」

老劉頭端著茶杯,笑得溫吞。

黑山上,一身狼狽的書生抓着書袋,一邊跑一邊叫:「別追我,別追我,我的錢都在書箱裏,你們已經搶走了,這裏是書信,不能給你們。」

「誰信!你袋子裏肯定有值錢的傢伙,書箱裏的幾兩銀子也想打發我們!」

滿臉橫肉的山匪帶着四個嘍啰緊追不捨。

「我告訴你,這山裏鬧鬼,你要再往前面跑,說不定就死得不明不白,不如把書袋交出來,我拿了好處,就把你放了。」

「你若真準備放人,就不會殺我的書童了,鬼,要真有鬼,就該把你們都吃了!」

書生抹了一臉泥灰,看了一眼山腰上燈火通明的地方,暗道:「燈火如此明亮,肯定住着不少人,我便不信,這伙山賊真的敢追到人多的地方!」

也不知道從哪裏迸發出來的力量,這書生使出吃奶的力氣,硬是從樹林里鑽出去,沿着荒廢的山道一路往蘭若寺跑去。

追出樹林,這伙強人頓了一下,沒敢繼續追下去。

「大哥,再追上去,就是蘭若寺了!聽說那裏鬧鬼,還追不追?」

匪首咬了咬牙,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追!什麼鬼不鬼的,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

「可不是嗎?這世上,哪裏走什麼鬼怪,鬼怪,都是人扮的。嘻嘻。」

正是這個時候,一個嬌柔的聲音在他們不遠處響起。

穿着一聲明艷的女嬌娘挽著雙臂,巧笑嫣然。

然而女人就是再美,在這深山老林里忽然冒出來,又是何等的瘮人。

「鬼啊!」

尖叫聲在山林里回蕩,引得歸巢的鳥兒側耳傾聽。

「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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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蘭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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