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海上有仙山(1)

第91章 番外:海上有仙山(1)

第91章番外:海上有仙山(1)

醒來后不久,蕭懷朔就發現自己變成了女人,並且還是個小姑娘。

他並沒有感到驚慌,事實上他只懷疑自己還在夢中。眼前一草一木都已久違,年少時所熟知的一切,原以為早毀於許久之前的戰火,誰知此刻竟再度重現在自己的眼前。

他跟着宮娥們走在辭秋殿那條他曾奔跑過無數次的迴廊上,外頭大雪紛飛,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屋檐這側錦繡溫暖,精緻明晰。

他尋到窗紗上留着如意描歪了的蝴蝶,廊柱題着他稚嫩囂張的親筆,精美的宮燈下懸掛着他和如意手制的歪歪斜斜的風鈴……業已丟失的童年記憶,就在流轉的景色中一點點清晰起來。當宮娥們最後推開殿門,母親年輕溫柔的面容出現在面前時,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真的脫去了歲月的滄桑,真切的進入這個夢境,返璞歸真的變回了當年的孩子。

但徐思下一句話便讓他瞬間重新意識到,自己正處在荒誕的夢境中。

她說,「如意,過來。」

嗯,在這個夢裏——蕭懷朔想——他應該是變成了小姑娘時的如意。

他便順其自然的上前,應道,「阿娘。」

話題究竟是怎麼轉到徐儀身上的,蕭懷朔也並不太確定。

似乎先是徐思問起如意在幼學館中讀書的狀況。蕭懷朔隨口應答了幾句,便聽徐思道,「你表哥很照顧你嗎?」

蕭懷朔含糊道,「哦……」

「喜歡和你表哥在一起嗎?」

蕭懷朔只覺著滿口發苦,想到如何和徐儀在一起的情形,便越發沒精打采,「……還好。」

這時徐思含着笑,卻顯然是試探的問道,「若讓你和你表哥一輩子都在一起,你願意嗎?」

蕭懷朔在疲倦的痛楚中,忽就有些惱火了。

他想這是他的夢境,他已經克制、壓抑了這麼久,箇中滋味還沒有受夠嗎,憑什麼在夢中他也要成全旁人嗎?

於是他揚起頭來,道,「不願意,為什麼要和表哥在一起。我只想和二郎,和您一起。」

徐思笑道,「女孩子總歸是要出嫁的,怎麼能一輩子待在阿娘身旁?」

蕭懷朔便道,「出嫁?您是要把……把我嫁給表哥嗎?」

「如果是呢?」

「不行,我不喜歡他。」

徐思顯然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她細細打量著「如意」,見她分明意志堅決,便有些沉默。

「你表哥做錯什麼了嗎?平日裏你明明最喜歡說他的事……」

她的話比一拳打過來還要重,蕭懷朔一時真有些難於喘息,卻還是咬定了,「那只是因為幼學館中沒旁的人可說罷了。」

徐思沉思著。

蕭懷朔便問,「就非得是表哥嗎?」

徐思想了想,道,「也不是……先不着急。」

如意醒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走在漫天大雪之中。

……並且視野明顯變低了。

她記得她和徐儀從蜀地出來,沿長江一路向下,昨日恰來到洞庭湖上。洞庭早秋,瀟湘北流,他們一時起了遊興,便相約泛舟。湖上水色天光,一碧萬頃。他們背靠着背垂釣、閑聊,脫了鞋襪撥弄水面玩耍,船頭白鷗翔集。

入了夜他們便睡在蓬舟上,蓬舟太淺,人一動便晃得厲害。還被水鷗叼去了訶子……她裹着徐儀的外衣去追。練了二十幾年功夫,竟被水鳥欺負得無還手之力。徐儀將她救下來裹進船艙,一路忍笑忍得肩膀都在發抖。她惱火極了,忍不住咬了他胳膊一口……

如意很清楚自己此刻應該在哪裏。

而片刻后,她也察覺到,自己此刻到底在哪裏。

——台城。

她身後跟着的小太監是蕭懷朔的侍從,當年逃出建康后,就和他們失散了。她此刻的身高甚至還沒到他的肩膀。

如意邊行走邊沉思。

她確信自己不是在夢裏,但眼下的狀況卻令她糊塗。

這時她已行近辭秋殿。

一抬頭,便望見辭秋殿前長階上,有人正立在大雪中說話。

其中一個似乎是徐儀——確認了好一會兒,她才確定,那真的是徐儀,十四五歲的徐儀。

而另一個,好像是……她自己?

走到他們面前時,如意稍有些不知所措——徐儀和「她」都正望着她,確切的說,是微微俯視。

她猶豫了片刻,正不知該怎麼開口時,徐儀道,「殿下。」

如意懵了一下,卻很快反應過來——如果面前這個人是「她」,那麼她此刻的身份,恐怕是二郎吧。

「……表哥。」

兩個人鎮靜的相互點頭致意。

這時「她」開口了,「表哥慢走,我們就不送了。」隨即上前,拽住如意的手,強硬的把她拖進了院子裏。

他們面對面的站在蕭懷朔房裏,屏退了眾人。

如意不太清楚該怎麼面對「自己」。尤其這個她的目光相當的囂張和易怒,很熟悉,很令人懷念。也很彆扭。

「如意?」

如意猶豫了片刻,答道,「二郎?」

在久別之後,這原本該是個相當溫馨的重逢。但他們對上面前那張臉,不約而同的、難以適應的移開了目光。

如意很快便判斷出,他們不但互換了身體,還回到了過去。

短暫的茫然之後,如意很快便接受了現實。

於是她結束了他們正在進行的尷尬的、各懷心事的交流,說道,「現在是景瑞二十二年,一切還來得及……」

蕭懷朔也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說李斛?」

「嗯。」如意道,「找出他,殺了他,就能避免之後的動亂。阿爹和大哥哥就都……」

蕭懷朔卻冷靜到近乎漠然的回答,「沒用。」

「可是……」

「縱然此刻殺了李斛,也不過殺了一介匹夫。動亂的根源並不在於李斛,」他便用如意少女時清甜的嗓音,冷冽刻薄的解釋著,「江南那幾萬無立錐之地的流民,縱使沒有李斛,也遲早會追隨張斛趙斛造反。還有那些被阿爹養大了胃口的宗室權貴,貪官污吏,你以為當年他們坐擁重兵,對國難作壁上觀,甚至死到臨頭還在爭權奪勢,只是因為造反的是李斛?」

如意道,「這些都是遠因……如果沒有李斛,也許台城就不會被攻破了。一切就還能挽回。」

蕭懷朔道,「是,那你找人殺了他吧。」

如意:……

蕭懷朔伸開手臂亮了衣裙給她看,「現在你才是臨川王!」

「噢噢噢……對對對。」如意猛的醒悟過來,「我這就去安排。」

片刻后她又回過身來,有些猶豫和憂慮的望着蕭懷朔,「……你這個樣子,不要緊吧?」

當然就算他覺得很要緊如意也沒辦法……他們兩個都對眼下的狀況毫無頭緒,也只能順其自然。

蕭懷朔陰沉着臉,說,「要緊——我絕對絕對不要嫁給徐儀。」

如意道,「哦……」一時竟有些相當不厚道的喜感。

蕭懷朔又恨恨的瞪了她一眼,「我也絕對絕對不准你用我的模樣,跟徐儀不清不楚。」

如意不由猶豫了一下。

蕭懷朔臉都要青了,「你還猶豫?!」

如意道,「不是。我在想如果我們既換不回來,也回不去……」

蕭懷朔道,「真到了那一步,我也只能認命。但是……」他牽着如意的衣袖,指了指彼此,「沒有徐儀,也不準有旁人。」而後才問,「你呢?」

「我……」這一次如意真的猶豫了。

她其實很意外,蕭懷朔竟這麼容易就能接受現狀。畢竟他曾是天子,握有無上的權力,能隨心所欲做一切事,卻忽然變成一個身世坎坷、任人宰割的假公主……按說他才應該是對本來的人生更留戀的那個。

但事實上更割捨不下自己身份的,卻是如意。她心裏還牽掛着徐思、徐儀,她的商隊,她在各處的買賣……她想她忽然不見了,徐儀會不會找她。他們歷盡磨難才終於能在一起,為什麼還要為了這種荒謬的意外再度分別。

蕭懷朔語氣略有些煩躁,「你捨不得?」

如意默然——如果真回不去,縱然捨不得又有什麼辦法?

她說,「我也認命。」

正月初六,蕭懷朔和幼學館的同窗們一道去郭祭酒府上拜訪。

琉璃一如他記憶中那般出場,而如意也和他當初所做的一樣,親自上門來替他解圍。

蕭懷朔能理解琉璃的憤懣,他淡定的旁觀——畢竟他已經是個遍覽世事的成年人,而眼下他的三姐姐還是個滿懷挫折和憤怒的小屁孩呢。

解圍之後,他和徐儀、張賁一道入宮。

在花園裏,他又撞見他那個同樣滿懷挫折和憤怒的大哥哥蕭懷猷嚴詞指斥張貴妃,「舅家吳興沈氏,不知其他!」

蕭懷朔正想,他家兄姊真是一個個的都滿懷憤懣啊,便見琉璃炸毛的貓一般紅着眼睛對他道,「滾開!」

蕭懷朔愣了一下,默默的讓開了路。

琉璃從他身邊猛衝過去,肩膀撞上了他的肩膀,蕭懷朔下意識伸手去扶她。誰知這示好也觸怒了琉璃。

她口不擇言的沖他吼道,「不用你可憐我!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也來可憐我。你這個野種!」

蕭懷朔遲緩了片刻,才意識到,眼下他是如意。

若是他自己被人罵野種,他半點都不會放在心上,還會覺著對方惱羞成怒的遷怒嘴臉相當可笑。

但被罵的那個,是如意——如意是在乎這些的。

他忍不住也刻薄起來,「我若是野種,你這個還要我來憐憫的,又是什麼?」

琉璃一巴掌扇了過來。

但被這一巴掌扇懵的,卻是琉璃自己——她顯然沒料到能扇這麼重,並且當真扇到了。

見「如意」踉蹌著要摔倒,琉璃下意識就退了一步。

扶住蕭懷朔的,當然是徐儀。

蕭懷朔的火氣本來在琉璃身上,但徐儀扶他,他反而更惱火徐儀——當年的這個時刻,陪在如意身旁的是徐儀。而他甚至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有過這種事。

他推開徐儀,擦了擦嘴角,又吐出一口血水,「打完了?」他問。

琉璃沒做聲,像是有些被「她」的氣勢給嚇到了。

蕭懷朔晃了晃胳膊——被打的痛楚讓他意識到,他現在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他不必和他三姐姐講什麼風度器量——他於是上前一步,掄起胳膊,對着琉璃就扇回去。

理所當然的,立刻就被兩邊的宮女們給架住了,沒打到。

明明被欺負的是蕭懷朔,腫著半張臉的也是他,但被訓斥的、被關禁閉的還是他。理由是他無長幼孝悌,竟敢出手打姐姐。

若不是徐思強硬的同天子爭吵起來,他大概還會挨板子。

但關禁閉也並不意味着活路。寒冬臘月,就這麼徹夜跪在陰冷的佛堂里,無火無炭無棉被無飯菜,連送進來的水裏都有冰碴子。從小被寵到大的蕭懷朔,總算真切的體會到,他阿爹對如意究竟有多麼心狠手辣。

待如意終於說服了天子,將蕭懷朔放出來,蕭懷朔已經凍得嘴唇青紫,膝蓋都伸不直了。

被抱回溫暖的被窩裏,蕭懷朔將頭埋進被子裏,不肯看任何人。

但如意起身的時候,他還是悄悄的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襟。

隨即他便聽到如意的啜泣聲,她伏在他的身上,抱緊了他,道,「別再這麼做了……你都忍一忍吧。」

蕭懷朔聽得懂她的意思,他和如意之間橫亘著一條深深的溝壑。明面上他們是姐弟,但實際上他是皇子,而她是女奴。若按着他的性子活,以如意的身份是活不下去的。此刻他才明白,當年他對如意說,他是天子教養長大的,他對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姐弟之情,對如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

如意一直陪在他床邊。

他發燒燒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卻想明白了許多事。他怕醒來后全忘了,便掙紮起身拉着如意的手,告訴她,「回不去也沒關係。這輩子我來當你,你來當我……我什麼都明白了,就算不明白的也一定能想明白,你別丟下我……」

反正就算回去,他所面臨的也只是冰冷孤寂的長夜。沒錯,他富有四海,至尊無匹,他想天下再無人比他更逍遙自在,他亦十分執著於權力和功業。可是果然,他最想要的,其實還是她。何況這裏還有他在時光中丟失掉的一切,未留下傷痕的故土,無憂無慮的童年,父母的庇護——當然,他丟失了父親的庇護,但至少,他的父親還活着。

所以,就算眼下的狀況荒謬至此,他也並不留戀原本的自己。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每一個早上醒來前,如意都會想,也許她已經變回去了。然後等她醒來,就會發現她想得太美了。

天子最終還是冊立維摩為太子,令蕭懷朔為丹陽尹。

如意便也以蕭懷朔的身份,順理成章的步入仕途。

她一面差人前去汝南探訪刺殺李斛,一面就江南流民之事上奏天子言事。

她認為自己說的都是份內,但太子一黨顯然並不這麼認為。指斥她誇大亂象,沽名釣譽。而天子雖在朝堂上讚賞她的言論,卻是贊而不用——蕭懷朔曾對如意說,李斛之亂的根源在於天子後期怠政。如意不能不承認,蕭懷朔看得比她清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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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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