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喪鐘

第47章 喪鐘

夜色已經很深了,寧卿順着巷子走出去,身後沒有響起清脆的馬蹄聲,她卷進洶湧的人群,連續三日沒有宵禁,人人臉上都有喜色,她站在人群中,感覺自己如此年輕。

一群小孩子不知道從哪家偷偷折下來的一支支杏花,扑打着在人群中奔跑穿梭,寧卿轉頭看着他們,想起曾經的幼弟,臉上浮上溫和的笑容。

四處都是嘈雜而熱鬧的人聲,人聲鼎沸的世界,她看着前面餛飩攤熱氣騰騰的湯鍋,不自覺的走上前去,叫了一碗,早春最嫩的韭菜,剁碎了,混著新鮮的豬肉,裹上薄薄的精耕麵皮,上面壓了一些芝麻,澆上花椒、姜、茱萸沫,再並一丁點扶留藤,沸騰的湯水裏面是融化的豬油點點,只是聞上一聞也覺得讓人食指大動。

她坐下來一會,攤主利落的上了餛飩,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又貼心端了一碗面水過來。

寧卿就坐在這個簡陋的小桌子上面,一口一口吃着混沌,前面是人來人往的人群,雖然她一個都不認識,但是卻是從未有過的安心。

瑩白的月亮照下來,光芒無聲融入這座古老的城市,她吃完最後一個餛飩,站了起來。

攤主聽見一聲招呼,將手中的佐料放下,過來桌前的人已經走了,他撿起桌上幾個銅錢,去端那兩碗剩下的殘湯,麵湯那碗明顯重量不對,他心頭一動,伸出一個手指攪了攪,一錠銀子露出來。

這樣一錠銀子趕上他幾個月的辛勞,他詫異的愣怔片刻,慌張着急的四處張望,卻只看到一個瑩白纖弱的身影隱隱走進人海中,再也看不清楚。

她坐了一頂肩輿,懶懶靠在背椅上,對這個城市,熟悉而又陌生,眼神明滅不定,如同燈火,方才的話,曾經的話都一一迴響在耳際,她伸手按向自己的唇,冰冷柔軟,既然已經決定,多思無益,她閉上眼睛。

從北城回到南邊需要不短的時間,而根據周圍的人聲大抵可以知道目前已經到了何處,終於,周圍都安靜下來,她再次聽見青石板上的腳步聲,月光冷冽如霜。

到了寧府面前,府里沒有點燈,從裏到外一片黑暗,她從肩輿走下來,站在大門外,隱隱有股熟悉腥味,她看着黑漆漆的府邸,呼吸忽然一窒,緩緩走上前去。

兩個轎夫站起來,一個人擦了擦汗,喊道:「小姐,您還沒給錢呢。」

另一個老實的扶著肩輿,也眼巴巴的看着寧卿。

她已經走到寧府面前,輕輕伸手一推,門便開了,一股積蓄已久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那個原本跟着走了兩步的轎夫如被雷劈,慘敗的月光下,府里橫七豎八倒吊了數具屍體,每個屍體下面都有一個酒罐,割開的喉嚨,正有滴答的血液緩緩流淌,酒罐裝滿了,多餘的液體便緩緩蔓延下來,如新鮮磨製好的豆漿。

「哎呀!娘!啊!!」他尖叫一聲,腳步一軟,連滾帶爬從兩層台階滾了下來。

這一起滅門慘案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長安,給太后誕辰的也蒙上了一絲陰影。皇帝一面命令刑部限期破案,一面嚴禁討論此事,太后的誕辰盛宴還是如期舉行。

按照規定,皇帝需先到壽寧宮親自迎太后,屆時宮樂福音不斷,皇帝親奉太后御輦至殿檐下,太後下轎入坐,方可開始宴會,而在之前,王公貴臣命婦閨秀都需要先行入座等待。

本次壽誕特意安排在規格最高的太和殿舉行,諸般物品儀式皇帝皆親自過目,規格更甚之前。友內御座至殿外台階、台階以下直到太和門檐下東西兩側,按品秩分設王公及文武大臣宴席。

因為大烮風尚,女眷亦是一併入席,此刻下面已經坐了無數打扮精緻得體的貴婦。只有一個位置明顯的空着,坐在兩旁的貴婦餘光不時瞟過去。那是寧家的位置。

今日情景頗有幾分詭異,昨夜寧家的慘案人盡皆知,且是越傳越厲害,寧妃雖在深宮,也是有所耳聞,此前雖得皇帝軟語寬慰,面色依舊蒼白,她的妹妹,從昨夜慘案之後便消失,也不知道生死如何。

好不容易盼到水落石出一天,天可憐見,偏偏卻又是遇到這樣的事情。

慕容昕天不亮便被皇帝召進宮中,從進御書房那一刻,前來回稟的太監宮娥就沒停過,忙的□□乏術,眼下剛剛到了太和殿,便被寧妃不輕不重的看了一眼,他心中閃過一絲異樣,立刻本能的轉頭去看坐在太和殿門檐下的命婦女眷座位,那屬於寧卿的位置,此刻卻是空蕩蕩的。

陳貴妃卻已經走過來:「還不快去看看你皇祖母到哪裏了?準備的壽禮可妥當。」

慕容昕看了身後一眼,霜風便悄無聲息退下,然後他便耐著性子和陳貴妃說了些話,都是些尋常早已問過的問題,越是交談越是心驚,他的母妃分明就是有事在想拖着他。

說話間,外間樂聲已起,是皇帝和太後來了,眾臣頓時肅然等待,此刻還不入座,便會有太監先抬下桌几。

慕容昕眼底有了焦急,他昨日專程先送了訂製的衣裳珠翠,就是怕寧卿沒有準備太后不喜,她倒好,竟然直接不來,早知道今天便叫霜風去接她才是。

而知曉寧家之事的眾臣命婦則輕輕嘆息,這個時候,寧卿是來也不好,不來也不好。

來了被有心之人一攛掇,是沖了太后的喜氣,不來的話,那便是直接的藐視。眼看已經要開席了,想是不會來了吧。

樂聲越來越近,霜風終於回來了,他面色有點發青,過來之後,便在慕容昕耳邊悄悄說了數句,慕容昕頓時面色一白,幾乎一撩袍擺便要離開。

陳貴妃低聲警告:「你父皇和太后馬上就要到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母妃,這樣的事情你竟然瞞着,還借父皇的口將兒子宣進宮……」

「娘還不是不想你做蠢事。」陳貴妃壓低聲音警告他,「今天的事情對你父皇來說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現在皇后稱病,太子愚鈍,老二隻是個庶子,機會就在你面前,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犯蠢。」

「這兩件事並不一樣。」慕容昕看着擋在自己身前滿臉笑容低聲警告自己的陳貴妃,「找人和祝壽並不衝突。」

「非要這個時候嗎?一刻都不能等嗎?你是要所有人都看見你是個多麼不分輕重不值得託付之人嗎?」陳貴妃有些氣急敗壞。

「兒臣當然知道輕重。」慕容昕不打算和她多說,他看向霜風,他已然明了,正要準備退下,突然下面有了一點小小的異動,三人看去,陳貴妃第一個鬆了口氣,而慕容昕卻是心頭一緊。

是寧卿來了。

不同於其他貴族小姐大家閨秀馬車輕裘珠環玉繞的貴氣模樣,她一身天青裹着白色毛峰的斗篷,梳着百花分肖髻,但髮髻看不到一點發簪、華盛、步搖的影子,素凈中只是覆了一條海珠,面色純白,愈發顯得櫻唇淺淡,入座之後,她脫下斗篷,卻並沒有露出腰間碧綠色青絲的宮絛,周圍的貴婦都若有似無的看着她,有人目有同情,有的有避諱,還有更多的卻是話里話外的探尋,寧卿只做看不到,抬起眼看了眼高高於上的姐姐。

樂聲已至,皇帝並太后一同入席,眾人齊齊起身,奏樂迎皇帝太后升座。皇帝下令盛宴開始,皇帝的桌上擺金勺、金鑲象牙筷和小金布碟,金盤堆疊,由里往外擺着九路膳食,時令果蔬,冷膳熱膳,皇后因病未曾出席,太后居於皇帝左側,暗雲龍盤裏面擺着皇帝進行訂製冷、熱、群膳三十二品,葷菜十六品,果子十六品。

太后雖然笑着,但是興緻並不十分高,每樣菜都是略略進了點,祝酒進膳不多會,她便有了幾絲疲態。

千壽舞畢,便有九九宮娥席地古箏,接着便是各色樂舞和雜技百戲。場面其樂融融。

太後用了一點點素酒,面色便紅潤一些,皇帝殷勤的布菜,恭順尊崇之至,終究是自己的兒子,太后拍了拍他的手,低低嘆氣:「源兒的事情,哀家知道你也很為難。」皇帝的金鑲象牙筷頓時一頓,半晌:「母親明白就好。」

太后吃了那一筷布菜:「哀家並非惱你這樣處置他——他犯得事,便是在嚴厲處罰也不為過,哀家痛心的是,他是你弟弟,縱然頑劣,但是品性你該是知道的,為何會變成這樣,你竟也沒有去查上一查,就相信了。」

皇帝便道:「母后說的是。」

太后便出了一口長氣,看着金龍大宴桌上滿滿當當的菜品:「哀家本是茹素,這些年胃口愈發淡了,這些菜品味道不錯,便賞下去吧。」

皇帝看着太后,她眼裏已經回復素日的親近,便笑起來:「母后,若是喜歡,先分給孩子們嘗嘗便是。」

陳貴妃乖巧媳婦狀:「太后,可也要有份。」

太后笑她:「多大的人,竟也這般嘴饞。」

「那不是平時難得和太后一起用膳么?沾沾您的喜氣。」

太后便將桌上一旁金盞鵝賜與她了,有了陳貴妃開頭,其他討巧的宮妃和年齡小些的皇子公主們便也鬧開了,索性他們的宴會是在太和殿中,和外臣分開,皇帝也由得他們鬧,倒是一派和融。

殿裏的人差不多了,寧妃和小公主安靜的坐在位置上,彷彿被遺忘一般,小公主已經有了封號,喚作溫怡公主。

一兩歲的孩子正是聒噪頑劣的時候,偏偏這個溫怡公主人如其名,乖巧的坐在那裏,捏著一雙筷子,懵懂的眼睛看着餐盤中母親給自己佈置的菜色,一點點往小嘴巴裏面送,她吃的慢,寧妃也不着急,兩張秀美的臉龐輝映在一起,倒是有了雙生牡丹的錯覺。

太后看着溫怡,倒是喜歡,看見她的小臉正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便招了招手:「溫怡,過來。」

溫怡小心翼翼看了母妃一眼,見她點頭,便笨拙的放下筷子,由宮娥抱下來,一扭一扭慢慢的走過來,她學走路學的慢,眼下走起來還是歪歪扭扭的樣子,但是因為那張可愛的臉龐,並不覺得奇怪,反而有幾分稚嫩的童趣。

太后將她拉到自己身旁,正好旁邊站了另一個美人的小公主,那個公主也不過三四歲模樣,見溫怡竟然能夠坐在皇祖母身上,便有幾分不滿,又聽見太后問她:「你喜歡吃什麼?」

溫怡不會說話,一雙眼睛巴巴的看着眼前金閃閃的盤子,伸手便要去指桌上一份肉脯。

那一旁的小公主忍不住,哼道:「皇祖母,不能吃這個,她是個啞巴,只能喝稀粥。」

太后道:「這蒸豆腐極軟,溫怡,要不我們試試這個。」

小公主還要說話,被她的母親帶了下去,溫怡看看小公主,又看看太后,點了點頭。

寧妃面色一緊,想要說話,卻沒敢說出口,手拽住了杯子,她欲言又止看着溫怡,溫怡乖巧的看着寧妃,然後由著太后親自夾了一點最嫩的豆腐尖送到了她嘴巴里。

寧妃心口一窒,杯中溫酒灑在桌上,她卻恍然不知。

溫怡吃過豆腐不過片刻,先是開始撓手,緊接着便是小臉,太后詫異的看去,只見她白皙的臉上身上多處都出紅色一片片的小包,臉色變紅,明明已經難受的受不了,還是忍着,不由一驚。

寧卿連忙出來,額頭觸地:「太后贖罪,溫怡一直不能用豆製品。」

「快傳太醫。」太後面色一變,兩個宮娥立刻抱着溫怡到了隔壁偏殿,寧妃跪在下面,戰戰兢兢。

「既然不能用豆物,為何不早說。」太后不忍責怪她,放緩了聲音道。

「太后一片慈愛,是溫怡的福氣,臣妾——不敢多話。」寧妃戰戰兢兢。

陳貴妃不屑的看了她一眼,連自己孩子都不敢維護的女人,還有什麼用,至此,她便徹底將這個昔日還要關注的「競爭對手」從關注名單上取消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女人,曾經她也是那般聰慧靈巧,巧言機智,如今竟然連多的一句話也不敢說,連自己女兒竟然也不敢庇護,而這一切,卻都是因為他聽信一個莫須有的傳言,讓她曾經在那可怕的冷宮失去了所有的信念,他眼中多了幾分憐憫。

「糊塗。」太后剛剛一言,寧妃肩膀便抖了抖,她只得說:「免禮吧。曾經寧家也是傲然清貴的門庭,寧相從檀州旁支起來,雖沒落,到底也曾是累世大族,如今子嗣凋零——今日那個二小姐來了么?哀家想見她。」

太后並不知道昨夜寧家的滿門血腥,她還在想着的是她這個乖巧孫兒的寵溺撒嬌,她意味深長看了一眼慕容昕,道:「宣她進殿。」

沒有人真實深刻的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

寧府曾經的僕役舊人,被寧卿細心挑選后本可重建寧府的僕役管家,一夜之間,全部喋血府中,而寧卿在她的閨房裏面,看見了自己被虐殺的侍女,和留給她的一封書信——來自阿布勒。

信很簡單:他走了,鑒於他和寧卿還有慕容昕的「親密」關係,他給她留下了這麼一份「厚禮」,子時他會出城回到北疆,如果她想要殺他,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寧卿一路狂奔到了神武門外,卻停下了,她看着那巍峨的城牆,停下了,火把刺目的燃燒,戍衛的兵士站在城門下,他們帶着厚重的頭盔盔甲,執戟而站,姿勢僵硬,面無人色。四下一片靜謐,了無人聲。

她緩緩退下,一直退到陰影里,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城門緩緩打開,從戍衛的兵士中走出數人,他們的手上是還在滴血的刀刃,其中一個向阿布勒道:「將軍,她不回來了。」

阿布勒有點失望的舔了舔嘴角:「走吧。」馬蹄聲響起,漸漸遠去。她狂奔到最近的城樓上,敲響了疾行鼓,神武門外卻是一片寂靜,不得半點人聲,好久,終於從四面八方奔湧來了巡防營和戍兵精銳,馬蹄聲震動地面,靠着鐵戟而站的兵士全數倒下,從城下到城樓,全部都已罹難。

寧卿上馬追擊,但是到了城外岔路,只剩下數匹馬分道揚鑣的痕迹,完全看不出來人去路。帶隊的將領立刻分兵追捕,但是她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如魚入海。

寧卿騎着馬在夜色中緩步回到寧府,直接敲開最近的棺材鋪,將老闆和夥計拖回家,收斂了府中二十一具屍體。相鄰的大戶本意想去安慰,但是寧府大門緊閉,良久,從裏面傳出壓抑的哭聲。

這些隻言片語的小道消息在長安城飛速流傳,而最應聽見的人卻在事情發生的第一刻被強行宣進宮,然後美麗的煙火綻放起來,掩蓋了馬蹄和兵荒馬亂的瞬間。如同盛世的喪鐘。

所有人都以為她今日不會再來參加太后誕辰。但是她來了,這時候聽見太後偏傳召她,不由全部轉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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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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