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其實她有時候真的能夠從他的眼中看得到厭倦,一種對仕途的厭倦,她認識的阿言,就只想做一個懸壺濟世的郎中而已。】

九念不知道當她說出這樣一番話的時候,姒華言的表情是怎樣的複雜。

其實她並非是賭氣才會這樣說,只是這般處境的確令她感到侮辱。她雖是商賈之女,卻也是自小讀著禮儀詩書長大,她的教育無法讓她接受以軍妓的身份,糊裏糊塗的與一個男子同床共枕,尤其是這個夜夜背對着她男子,是眼睜睜看着她處於險境卻視而不見的姒華言。

那感覺,仿若一把冰冷的劍抵在她的喉間。

她並不是什麼痴男怨女,若是一段感情真的到了如劍抵喉的地步,那麼她寧可逃得遠遠的。

王孝傑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九念如此請求,他倒也並不為難,將九念和二師兄安排在了馬廄飼養戰馬,而讓九念覺得感激的是,姒華言將紅箋留在了自己的帳中伺候,免去了軍妓之苦。

九念和普通男子一樣,穿上了小兵的服帽,在馬廄里做一名小小馬倌,重獲自由的第一件事,便是捉摸著如何出了這軍營,給還在望山鎮擔心的秦義、師父、和老薑報個平安。

其實她最惦記着的,是秦義。

秦義雖說只是來俊臣派來她身邊保護她的一個下人,可是不得不說的是,這三年來秦義對她寸步不離的守候,讓九念已經將他當成了割捨不掉的一家人。

秦義原本長的是又高又壯的,面目稜角分明,十分有男子氣概,可是這三年的青燈齋素下來,秦義變成了一個消瘦的男子。記得剛入寺院的時候,九念和大師兄、二師兄兩個男人睡一鋪炕,心裏十分不踏實。

大師兄在炕的最東邊,二師兄挨着大師兄,九念睡在最西邊,和他們兩個人中間隔着秦義,那時候九念與秦義接觸不深,加之他是來俊臣的人,她便更加不信任他,最開始的一段日子,她幾乎是夜夜睜着眼睛到天明。

後來,她漸漸發現,大師兄睡覺有磨牙的習慣,二師兄睡覺有打呼嚕的習慣,只有秦義,永遠是背對着她,安安靜靜的,全然不像其他男子一般,他甚至連翻身的動作都不曾有過,始終用寬大的後背背對着她,將她瘦小的身子與其他兩個人隔開。

有時候九念甚至懷疑秦義根本就沒有睡着。

後來的某一天晚上,九念睜着眼失眠,實在無聊,翻過身來,黑暗中,除了秦義的背影,她什麼都看不見,她試探性的伸出手來,用指頭點了點秦義的頭髮,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睡着。

誰知手指剛剛碰到他的頭髮,他便猛地坐了起來!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九念看到秦義像是一頭被侵犯領地的雄獅子,警惕的僵著身子望着四周,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九念的眼睛裏。

她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不禁將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下頜,然後眨着眼睛看着他。

「喂...是我...」九念將一隻手伸出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說。

秦義鬆了口氣,彷彿未從剛才的驚慌中反應過來,語氣有些生硬,道:「睡覺的時候不要碰我!」

九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見秦義這樣對自己說話,奇怪的是,她竟有些心虛的吐了吐舌頭,然後溫順的點點頭:「好...」

秦義又躺了下來,依舊是背對着她的姿勢。

「你胳膊不會酸嗎?」九念忍不住小聲問。

秦義沒說話,好像是睡了。

於是秦義真的就用這樣的一種姿勢睡了三年的夜晚,九念不知道他是怎樣堅持下來的,不過每次睡去或是醒來,她都有一個用寬大後背做成的小小空間,這個空間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

她和秦義的感情,超越主僕,超越男女,是一種肝膽相照的親密,九念被困在軍營的這半個月來,她不敢想像秦義該是怎樣的着急,所以,無論如何,她都要找個機會溜出去給秦義報個平安。

...

契丹佔據冀州城,王孝傑的軍隊攻城未果,與契丹軍僵持不下,契丹人下了最後通牒,若是三天之內大周不退軍,就要屠城。

大周軍隊往往是「將士未動,糧草先行」,然而契丹軍隊卻不同,西至關內,東極山東青、齊二州,北至河北滑、冀二州都靠搶劫百姓充盈糧草。契丹人暴虐兇殘,每至一地,那裏都會人煙斷絕,荊榛蔽野,如今冀州失陷,百姓於水火之中,大周派來的軍隊從三萬增加到三十萬,契丹人便用全城的百姓性命作威脅。

這日九念與一個相處較好的小兵一起混出了軍營,這名小兵是負責採買藥材的,九念便謊稱要幫生病的戰馬買葯,到了街上趁他不注意便溜開了。

趕到望山鎮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九念跑得滿頭大汗,敲開郭天書家的大門,郭天書一見她穿着軍裝氣喘吁吁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召喚秦義等人出來,師父正在院子裏打掃,放下笤帚便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師父!」九念拉着師父的手,看着他蒼老慈愛的眼睛,笑了。

「孩子,回來,回來就好!」九念第一次見到師父這麼激動的樣子。

他們四個師兄弟,大師兄不在,師父如此高齡,行在外地,定是將他們當成了依靠。

九念有些哽咽,站在門口都忘了進來了,直到老薑從屋子裏跑出來,嗓門大得驚人:「你回來了!我以為你死在軍營了!你再晚回來一天秦義就要去同州找來...」

老薑欣喜的走過來,剛要說出來俊臣的名字,卻適時的收住了聲。

「老薑!」九念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叫以為我死了啊!我福大命大怎麼會死了呢」

她一抬頭,遠遠的看見秦義朝她走來,他的腰上依舊別着一把刀,下巴上生出了許多茂盛的胡茬。

「我回來了!」九念把聲音說得特別喜慶。

秦義快步走過來,在她身上上看看下看看,確定毫髮無損才露出一個倉促的笑容來:「進門說,喝口水。」

他的笑容有些釋然,讓九念覺得安心極了。

...

在郭天書家把這些天的發生的事簡單的一說,手指受傷的事輕描淡寫的講,被當成軍妓陪了姒華言一晚上的事情她更是省略掉,眾人這才放心。

秦義說:「那就別回去了,反正都逃出來了。」

老薑也說:「對對對,當什麼馬倌,大周的軍隊也真是沒用,被區區一個契丹打得進退不能。」

師父道:「清境啊,你不回去,你二師兄他...可怎麼辦?」

九念道:「我就是來報個平安,軍營我還是要回的,如果他們發現我逃出來會懷疑的,到時候二師兄還是會遭殃。」

秦義反對道:「我不同意,那個軍營我是不會讓你會去的。」

秦義很少這樣反對九念的決定。

郭天書說:「是啊,九念,這契丹人太厲害了,王孝傑的這隻軍隊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有滅頂之災,而且契丹人三日之後就要屠城了,你聽說了嗎?」

九念一聽到「屠城」二字,打了個冷戰:「屠城?」

郭天書說:「我聽說啊,契丹人給大周軍三日的時間,三日之內不撤退,冀州就要被屠了。」

九念的心立刻像是被放進了油鍋里。

屠城...姐姐崔仙芝還在冀州城裏,難道她就要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姐姐跟着這冀州百姓被契丹人殘忍屠殺嗎?

想到這裏,九念便再次陷入了擔憂之中。

「郭大哥,契丹人要屠城的消息准嗎?」九念問道。

郭天書說:「這消息,是我從我們望山鎮的楊瘸子那裏聽到的,准不准我不知道,但這個楊瘸子和契丹人有點關係,他說出來的關於契丹人的事大概是□□不離十。」

老薑敏感的問道:「一個小鎮上的瘸子怎麼和契丹人有關係?」

郭天書答:「這瘸子是個普通人,倒也沒什麼稀奇,可他有個妹子,那是方圓十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小女子二八芳華,面目似西施,身段賽小喬,我們這兒的人都叫她楊小嬌。」

郭天書是個耳聽八方的商人,誇誇談起這楊小嬌,眉眼裏儘是艷慕。

楊小嬌是河北一代出了名的美人,凡是見到他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的亂了心魂。都說紅顏女子是非多,但這楊小嬌在這小小望山鎮安家,卻是沒人敢惹,因為她背後撐腰的男人,正是契丹首領孫萬榮。

這孫萬榮是契丹大賀氏部落聯盟的首領,曾被聖上封為永樂縣公,與大唐成了藩屬關係,後來武曌攝政,政局動蕩,賦稅增加,萬歲通天元年,契丹發生飢荒,營州都督不予賑災,惹怒了契丹人,孫萬榮舉兵反唐,先後攻陷了營州和冀州。

孫萬榮佔領冀州后,在冀州城裏□□婦女欺壓百姓無惡不作,儘管已經五十多歲,卻依舊是淫心不改,也不知是從何處聽聞了楊小嬌的美貌,便來到這望山鎮里尋找,果然喜得佳人,寵愛不已。孫萬榮想把楊小嬌接進冀州城,但楊小嬌怎麼都不肯,孫萬榮沒辦法,只好隔一段時日便來這望山鎮與她一會。

楊小嬌有個瘸腿的哥哥,叫楊瘸子,這楊瘸子就是指著妹妹這顆搖錢樹到處招搖斂財,如今和契丹首領有了交集,楊瘸子更加神氣起來。

契丹人要屠城的消息,就是楊瘸子傳出來的。

九念聽完了郭天書的講述,不禁陷入了沉默,反覆思索之後,她問郭天書:「這楊小嬌的家住在哪裏?」

郭天書答:「就在鎮東。」

九念也沒再說什麼,在郭家待了片刻,便獨自趕回了軍營。

回到軍營並沒有被發現,九念依舊是喂馬,幹活,直到天黑,她才從馬廄里出來,走向了將軍帳。

將軍帳在軍營的最中心,外面圍着一圈兵卒守衛,九念想靠近半步都難,她只能謊稱有要事求見監軍,姒華言才命人放她進來。

天已經黑得徹底,將軍帳里燈火通明,紅箋替來人撩開帘子,一見是九念,便詫異的看着她。

九念小聲問她:「你還好吧?」

紅箋也是低低地回答:「娘子放心。」

九念越過她走向姒華言,姒華言正在燭光下讀著一本醫書,見她進來,便抬起了頭。

柔和的燭光打在他的臉上,更顯儒雅。

其實她有時候真的能夠從他的眼中看得到厭倦,一種對仕途的厭倦,她認識的阿言,就只想做一個懸壺濟世的郎中而已。

「拜見洛國公。」九念遠遠的施禮,正如這軍營里再普通不過的兵卒。

姒華言瞄了一眼她身上的這身裝束,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來,站定:「你還有喂馬多久?」

九念低下頭,也不看他,保持着施禮的謙卑姿態,道:「應該不久了。」

姒華言挑了挑眉,並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便問:「今日混出軍營,去做了什麼?」

九念這才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有些驚訝,但還是篤定地說:「我有件事,想請你幫我,這件事,關乎冀州城裏百姓們的性命。」

正在這時,床上突然傳來了小孩子的咳嗽聲,九念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便看見團兒正熟睡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偶爾咳嗽兩聲。

團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像個小大人一般,九念真的好想走過去看一看他...

姒華言盯着她憐愛的神情,忽然說:「他受了涼,有些咳嗽。」

九念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的光景一般,愣怔片刻,便很快收回了憐愛的目光,恢復了正經的神色:「我有要事想跟洛國公商議。」

姒華言探究的看了她一眼,又轉身走回書桌前坐下,道:「紅箋,看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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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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