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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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孝全沉默著不吭聲,林君含有多不容易他是知道的,綏軍的淪陷幾乎人人都在等著看,只怕早已到了步履維艱的地步。能撐到今天仍與扶桑對抗,在他看來已是奇迹。

林君含接連抿了幾口清茶潤喉,方能將接下的囑託說下去。好似臨終遺言那般,她有太多的不放心,要字字說與他聽,腦子卻瀕臨空白,說得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了。

張孝全不停的點頭:「四小姐放心吧,小少爺去了付府不會吃一丁半點兒的苦頭,即便是拼了這條命,在下也當替三少保小少爺周全。」

林君含那眼眶之中蘊滿淚水,點了點頭。

最後王思敬將人一送出又折了回來。

急迫道:「四小姐,將修文送去付家如何使得?」那等同於要了她的命。

冷風撼動窗扉,發出微不可尋的細微響動。響在耳畔,只聞得簌簌風聲。有些事不肖別人說,林君含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她只是沒有辦法……

低低道:「什麼都不要再說了,讓素心替修文整理一下東西,相信付府很快會來接人。」

王思敬喟嘆不已,一片痛心。

轉身要走,又被林君含喚住,只聽她道:「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我將修文交給你了。」

王思敬唇齒髮顫:「四小姐……」聲音一哽,竟再也說不出話來。

清雪下了一場又是一場,一年芳菲吐盡,竟是再也回不了頭的。

王修文在房中呆得悶了,執意要到院中透氣。

素心只怕他會凍著,攏了半天不許他出門去,現在看着整個人奄奄的,想來是悶壞了。不由給他多添了兩件衣服,才放他出門去。囑咐道:「玩一會兒就要回來,你看外面的天這樣冷,著了涼可了不得。」

王修文便像脫韁的野馬似的,樂得跟她保證。

林君含透過半敞的門扉,看到雪地里的王修文小臉紅撲撲的,那模樣甚是招人喜愛。她久久的看着,若是往常,還能欣然的推門進來,沖他招一招手:「修文,到我這裏來。」像幾年前那樣,每每此時,他咧著小嘴笑着,晃悠悠的朝她走了過來。她同樣伸出手來一把將他攬到懷裏,一切捨棄的苦楚都不覺得有什麼了。

可是,此時此刻卻只能遠遠的望着。一雙腳似被綁上千金的墜子,竟一步也挪不動。腦子裏只是反覆的想着,她還有什麼資格?

這樣的念頭反反覆復,像刀子一樣劃在她的心口上。這一生雖然不好,一路走來歷經坎坷,卻沒哪一時覺得胸口這樣疼過。

那眼淚像珠子一樣一滴一滴砸到雪裏,敲出一個個的雪窩子。

王思敬立在車前看着,時間久了,漸漸的下起雪來,鵝毛雪片落到肩頭上,萬劫不復一般。

這才走了過去,低低的提醒:「四小姐,下大雪了。再不走,路上只怕難行。莫不如進去看一看修文,我們趁天亮返回去。」

林君含淚流滿面,胡亂的搖著頭。

聲音哽得厲害:「我若同他走近,只怕再捨不得……」

所以不親近他,也不作半點兒碰觸,彷彿只有這樣,才不會撕心裂肺的捨不得。

王思敬聽她這樣講,一句話也說不出。

房門「吱」一聲打開,穿了素色旗袍的素心已經出來催促。

「修文,你看這雪又下起來了,我們回屋吃飯,等到明天再出來玩。」

王修文皺起眉頭,明顯意猶未盡。素心可不由着他,見他磨磨蹭蹭的抱起來就往屋裏去。

林君含一步向前,手指碰觸門板卻驟然停了下來。這一動不要緊,眼眶的淚更加洶湧狂肆。這一生……這一生她到底將自己最緊要的東西捨棄了。

王思敬一旁勸慰道:「四小姐,不要擔心。將修文送去付府也只是權宜之計,等到戰事緩和,我們再將他接回來不遲。況且現下時局混亂,清軍相對而言實力強大,還算太平。屬下想好了,暫時將修文放到付府去養也沒什麼不妥。這樣四小姐也能寬出心來應戰。」見雪越下越大,而她呆怔的站在那裏像失去了知覺,不得拉着她上車。

車子一路駛回軍營,窗外落雪喧囂,揚揚洒洒,而她坐在後座上隻字不發。

不出所料,付府果真願拿一切來同林君含換取王修文。無論武器還是軍資,就連人力支援他們也是願意的。

豈不知付譯在聽說付江沅在這世上還有一個孩子的時候,激動得將手邊的茶碗都打碎了。明明滾燙,可是通通顧不上。只怕自己年紀大了,耳朵不那麼聽使喚,兩步過來扶住張孝全的肩膀:「你說什麼?你說江沅和林君含還有一個孩子?」

張孝全肩膀的骨頭被付譯一雙手捏得生疼,一再點頭道:「三少在這世上確有一個孩子,叫修文……」

不由得將來龍去脈說給付譯聽。

這樣一來,初時付江沅執意要娶林君夢也便有了說法,經張孝全這樣一說,是錯認了一對雙生子。

哪裏還等得,也不管林君含的條件是什麼,通通讓張孝全應承下來,只望將孩子好好的帶回來。臨了還一再的強調:「速速去辦,不要等她反悔了才好。」

張孝全道:「是,督軍,屬下這就去辦。」

電話率先打了過來。

林君含握著聽筒,聽到自己得償所願,跟她預算的絲毫不差。從現在起綏軍彈藥充沛,還有了綏軍的協助,不愁度過這一關……綏軍終於有救了,這一條生命線已經被她牢牢握在手中。可是她不高興,面無表情,一點也笑不出。

只怔怔的應了一聲,最後說:「你可以過來接修文離開……」

電話掛斷了,她頹坐在那裏喘不過氣來。只得張大了嘴巴一下下用力喘息,肺腑中一股涼氣滾入,嗆得越發窒息起來。捂著胸口只是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如果人有來世,富貴榮華她通通不要,但求可以為自己的孩子做牛做馬,還這一生的情份。

那一晚林君含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飯也不肯吃。

聽差過來敲了兩次門,見沒有響動,不得來向王思敬彙報。

王思敬知道現在的林君含心裏難過至極,告訴聽差誰都不要去打擾她。從窗外看過去,明晃的一盞燈直開了整整一夜。

這樣一個亂世,骨肉分離見多了,知是怎樣的痛觸,便想更多的人能免於此。所以,拼盡全力也想保護一些東西。王思敬跟在林君含身邊一把年頭,知她的傲骨錚錚。

軍資一到,張孝全便派車來接王修文了。

小孩子不知道發生什麼,聽素心說是出去暫避,這段時間流離得久了,倒也覺不出什麼異樣。只是捨不得王思敬和林君含,仰著小臉問:「父親,是不是等到四小姐一打勝仗,你就把我和阿寧姑姑接回來?」

王思敬喉嚨里總像哽着什麼,哪裏說得出話來。只是摸着他的小腦袋,無聲的點了點頭。

素心本來在整理手邊的日常事務,此刻亦是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那眼淚湮滅進寶藍色的衣物里,明晃一片。

王思敬什麼都同她說得很清楚了,王修文這一走,只怕再不能回來了。而她跟着去照料,時間定然也不會很長。她不可能一直呆在付府,而付家也不見得就放心將王修文交給她來照顧。

這樣一想分別的日子在即,那心就像被捶裂開來,五味陳雜。如今聽王修文這樣奶聲奶氣的問尋,忍不住的往下掉眼淚。緊緊的咬着唇,不想讓人注意到。

她只是想不明白,這世道不知是怎麼了,就這樣一對母子情深,無論如何卻像容不下。

知道王思敬心如刀絞,王修文多問一句,都會讓他痛不欲生。硬是忍着眼中的淚,去將王修文拉了過,勉強擠出笑意:「修文你不要再問了,讓我們離開這裏就一定有離開這裏的道理。等到哪一天打完了仗,我們再回來跟他們團聚。有阿寧姑姑陪着你,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

王修文「嗯」了聲,扭過頭來扯王思敬的衣袖,揚著臉說:「父親,你要看着四小姐,讓她好好吃飯,就說是修文說的。」

王思敬自喉嚨里低沉的應聲。

那一邊張孝全看着,過來拍了拍王思敬的肩膀,肯誠道:「王副官放心吧,要四小姐也只管放心。小少爺到了付府不會吃什麼虧,這一點我敢向四小姐保證。」

王思敬道:「一切就拜託你了。」

張孝全親自將王修文抱到車上去。

王思敬竟是不敢回頭,只拿身體背對着他。

便聽王修文遠遠的又嚷了一句:「父親,你和四小姐一定要早早的去接我和阿寧姑姑。」

王思敬仍舊沒有回頭,肺腑中到底忍不住發出悶雷一樣的聲響,震動得身體發顫。

素心定定的看着他,見他拳頭攥緊,死死抵在唇齒間。一顆心跟着抽搐無形,走到他身邊道:「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修文,能留在他身邊一日便留在他身邊一日。我已經想好了,我這樣浮萍一般飄蕩無根,走到哪裏都是一樣。我可以在付府中做下人,這樣你和四小姐就能放心了。」

「阿寧……」王思敬的聲音還是沙啞的,充滿紅血絲的眼睛望着她。千言萬語自不用說,她定是懂他的,懂他的憂心,懂他的不舍……他亦是在這一刻懂得了一個女人對他的良苦用心,數年的時間過去,竟絲毫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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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爺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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