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東宮宴

第113章 東宮宴

武后的聲音平平穩穩,如一縷輕煙在大殿中飄散,混著裊裊的檀香,令人不覺有了一種昏昏欲睡的衝動。她望著太平的眼睛,微微地直起了身子,緩聲笑道:「你說。」

太平取出那份封她為王的聖旨,輕輕擱在身前的案几上:「這封旨意,應當是您的意思?」

武后溫雅地笑了開來,眉目間隱約可見淺淺的笑紋,如一朵牡丹雍然綻放。她抬指按住那封聖旨,緩緩說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諸位宰相和你阿耶共同的意思。諾,上頭還有你哥哥的印。」

她的聲音溫柔且平和,目光中還隱隱帶著一種可以稱之為真誠的東西,乍一看去,果然像是一位誠實且懇切的母親,將臣子和丈夫的決議緩緩道來,沒有任何絲毫可以置疑的餘地。

太平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嘴角:「是么?」

她站起身來,望著武后的眼睛,輕聲說道:「但是除了我本人之外,瀚海、隴右、劍南、安西,甚至是傳送糧草的衛兵、我身邊的親衛,全然沒有受到半點封賞。從頭到尾,長安城就只發出過一封詔書,這封詔書上寫著:封太平公主為王。」

太平淺淺地笑著,那雙與武后極為相似的鳳眼裡,漸漸有了一些深不可測的幽暗。她走到武後身旁,沿著鳳榻的邊沿跪坐下來,用一種淡漠的聲音說道:「您要將我推到風尖浪口,逼我將手中的籌碼全部亮出來,真真切切地在朝堂上交鋒一回。若是我贏了,皆大歡喜;輸了,也是皆大歡喜。」

「對么,阿娘?」

武后靜靜地望著太平,就像是在看她珍藏一年多的那幅江山社稷圖。

許久之後,她才輕笑出聲來:「皆大歡喜?你是這樣想的?」

「若非如此,我想不出第二條『僅封賞太平公主一人』的理由。」太平微垂下眼眸,輕聲說道,「若我僥倖在這場風浪當中得勝,那麼『封賞三軍」的旨意,應當由我來下;若我失敗,那麼『犒賞三軍』的旨意,就會由哥哥、阿耶,甚至是阿娘您來下,對么?」

她凝望著武后的眼睛,直白且犀利地指出了其中的關鍵所在。

「阿耶當初命我北上瀚海時,就已經對我說過,他知道我想要什麼,但是如果我想要得到它,就必須付出比男子更甚千百倍的代價——還要加上一點運氣。所幸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差。」

她溫溫軟軟地說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處的紅痕,眼中有著一閃而逝的狠厲,但片刻間便恢復了往日的柔和:「這是一場天子間對賭的棋局,『犒賞三軍』的聖旨,還有這封聖旨背後的赫赫軍功、萬民歸心、天下共襄盛舉,都是這場棋局最關鍵的一枚子。現在誰都無法肯定最後的贏家,所以誰都不敢貿然下注,即便是阿娘您自己。」

「無論是您還是朝中的諸位大臣,都給自己留了一條最好的退路。」

「我說得對么,阿娘?」

太平最後的幾個音節消失在裊裊的檀香當中,如同清風拂面一般了無痕迹。武后依舊笑得雍容,眼中卻不知不覺地多了幾分深意:「你既然知道這是一盤命運的棋局,那麼你敢落子么?」

以身為棋子,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如果她此時收手,或許還可能得到一個善終。

武后微微俯下_身子,望著太平的面容,試圖從女兒的神情中推斷出一點端倪。但是很可惜,這個過分早慧的小女兒像是戴了一張完美的面具,就算是目光毒辣的大唐天後,未來的則天皇帝,也瞧不出什麼別的情緒來。

她聽見女兒輕輕笑了一聲:「阿娘可知道,我對薛紹做了什麼?」

太平抬頭望著武后的眉妝,輕聲說道:「我已經給他安排了一條最為合適的退路,我再沒有後顧之憂了。而……」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小腹,眼底劃過一絲細微的悵然:「我還沒有孩子。」

那四個遲遲未曾到來的孩子,曾經是她雪夜中最為懷念的前世記憶,但是現如今,卻變成了她放手一搏的最為有利的籌碼:她沒有孩子,所以沒有任何的後顧之憂。

在這場政.治風暴里,沒有誰比她更幸運,也沒有誰比她籌備得更長久。曾經那些遙遠且模糊的記憶漸漸地浮現在腦海里,蕪雜且喧囂,卻全部都指向了一個尖銳的方向:

——攀上至高的頂峰,然後竭盡全力地去守護一些東西。

武后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刀鋒一般在太平身上掠過。太平坦然地迎接她的目光,面上依舊帶著淺淺淡淡的笑意,一點都不像個剛剛受封的親王,反倒像是普通人家裡聽話乖巧的小女兒。她那雙漂亮的鳳眼裡,看不出一點陰謀和算計的情緒。

直到這時,武后才恍然驚覺,她的女兒一點都不比她差,甚至手腕比她更高明,也更能忍。

她凝望太平片刻,然後緩緩點了點頭:「你既然已經知道,那就去做罷。這一回阿娘護不住你,也不想要護你。太平,阿娘只盼望你,將來萬萬莫要後悔。」

太平朝武后深深叩首:「女兒銘記天後教誨,無論後果如何,都永不後悔。」

太平說完這番話便退出大殿,沒有絲毫的停留。旁邊的裴炎皺眉打量她許久,似乎是想要對公主說些什麼,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長安城的暮色已經很沉,但奉詔而來的官員們卻沒有絲毫疲倦或是埋怨的念頭:今天夜裡宮中將會設宴,為太平公主洗塵。

眾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那道封王的旨意,只以鎮國公主的名號來稱呼她。

公主對此渾然未覺,或者說她從來就不曾在意這些似是而非的細節。在得到武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默許之後,她做事便不再像先前那樣謹小慎微。或者說,她已經不需要再謹小慎微了。

因為她需要將自己的實力和野心,一點點地慢慢地昭示於人前。

她的接風洗塵宴被設在了東宮,大唐儲君的居所。

沒有人知道這是誰的主意,只知道武后默許了此事,朝臣們三緘其口,李顯壓根就沒想通其中的彎彎繞繞。整場宴席中唯一表現出驚疑和顧慮的是皇后韋氏,但是目前沒有人理會她的擔憂。

韋后同樣是個權欲極重且相當要強的女人,太平清楚這一點,武后也清楚這一點。

但是在這場沒有硝煙的角逐里,每個人都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應對未知的變故。武后選擇了沉默和觀望,李顯選擇了和稀泥,朝臣們一半選擇了觀望而另一半則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太平公主手執印鑒綬璽,在秦王破陣曲中一步步走進殿中,向朝臣們祝酒,才徹底撕開了這層面紗。

太平公主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是眼下,她卻是大唐最有權勢的公主,手握重兵,權傾朝野。

這場被故意設在東宮裡的盛宴變得無比沉默,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些食不甘味。土谷渾王找到了一個空閑,闖進東宮請教太平公主,什麼時候才能幫助他復國——就像當初公主幫助波斯復國那樣。公主微微地笑了一下,抬眼望向主位的皇帝,皇帝低垂著頭,喃喃自語。

這是大唐立國百餘年來,最為古怪的一場宴會。

皇權旁落,群相沉默,太后袖手旁觀,皇后暗生悶氣,唯一一位公主正在和皇帝分庭抗禮。

太平望著面前的土谷渾王,指尖慢慢地摩挲著金樽,似是而非地答道:「等到吐蕃國除之日,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讓你見一個人。」

她揮一揮手,沉睡的欽陵將軍就被侍從們帶了上來。

土谷渾王見到這位欽陵將軍,眼睛瞬間就紅了,恨不得撲上去生啖其肉。二十年前,就是這位將軍帶人從地圖上抹去了土谷渾……他艱難地回過頭,看向公主的眼睛里,微微地有了幾分敬意:「公主殿下,這是您送給土谷渾的禮物么?」

武后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李顯猛然站了起來,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韋后望著身側的太平公主,緊緊攥著寬大的袖擺,半天說不出話來。

「殿下」,他說「公主殿下」。

在這座大明宮裡,只有皇后和太子,才能被稱之為殿下!

太平微微彎起嘴角,目光逡巡在大殿之中,最後停留在了宰相裴炎身上。裴炎似乎沒有聽到土谷渾王的口誤,依然在慢慢地抿著酒。她又望向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已經半醉半醒地開始下場舞蹈;她又望向禮部和御史……唔……

一個淺緋色官袍的年輕官員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被旁邊的紫袍官員死死按著肩膀。旁邊的一溜官員們或是飲酒、或是投箸,沒有半點想要糾正的傾向。

沒有人想要糾正這個明顯的口誤。

或者說,沒有人膽敢站出來糾正這個口誤。

真是一場美妙的誤會,讓人脊背發涼足底生寒的誤會。

太平斂去笑容,一雙鳳眼幽幽地深不見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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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公主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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