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歸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歸

風急天高。

一路經行處,衰草瑟瑟,落木蕭蕭。

南宮汐直出宮城,離開長安,不知飛奔了多少里路,直跑到精疲力竭,才停步駐足,茫然觀望四周。

此刻,她站在通往東都洛陽的驛路上。

此時,日薄西山,歸鳥啼鳴,幾聲秋蟲唧唧,時有時無。殘陽拉長她的身影,曠野孤寂,一片煙靄凄迷。

「……娘娘……娘娘……」

誰的聲音?在呼喚誰?

南宮汐甚至沒有去辨別,直至聲音的主人出現在面前,才淡漠地掃一眼,是個女子——原來是小綠,她的貼身丫頭。她的目光越過小綠的頭頂,再度望着延伸到遠方的路,似乎驚訝這種東西也從心裏消失了。

「……呼呼……奴婢看見娘娘……急匆匆離開皇宮……奴婢放心不下……便……跟了來……娘娘不要生氣……」小綠淌了一臉的汗,一隻手撐著膝蓋,一手扶著彎低的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娘娘走得好快……呼……累死奴婢了……呼呼……」

「又是他讓你來的——」

「不是的!不是的……」小綠急忙搖手否認,「奴婢是娘娘的貼身丫頭……娘娘去哪裏……奴婢便應當跟到哪裏……與聖上沒有關係……真的……」

「皇宮裏安安逸逸的日子你不過,何苦自討苦吃。」

「奴婢自小吃慣了苦,不怕吃苦!奴婢朝夕侍候娘娘,從未想過離開娘娘,娘娘就是去到天涯海角,奴婢也跟着,況且,娘娘孤身飄泊江湖,委實讓……奴婢放心不下,娘娘就允許奴婢跟着您吧,萬一娘娘需要人使喚,奴婢也能湊個手……好不好?」

南宮汐聲音冷凝:「不好,你回去吧。」

小綠低低地垂下頭,神情沮喪,「小綠離開皇宮,就沒有打算獨自回去,娘娘要是不肯帶上奴婢,奴婢反正也沒啥念想……只好隨着雙腳的意思,走到哪裏便是哪裏……」

南宮汐瞪着小綠,沉吟:相處五年,與丫頭的情分遠非主僕,雖說她極有可能是徐離派來的……總之,無論他做什麼,她不會回頭,不可能回頭!

「娘娘……」小綠目光怯怯,再度徵求。

「首先,不要再叫我娘娘;其次,不要再張口閉口奴婢!」南宮汐丟下話,邁開步子繼續往前路走。

「是,娘娘……呃,是,主子。」小綠脆聲應了,察顏觀色,以為南宮汐並沒有驅逐之意,趕緊跟在她身後。

默然走了許久,直到最後一縷殘陽完全消失,黑暗無邊的夜色潑墨似的灑滿天地,伸手難見五指,先前的激憤與傷痛也似乎被掩藏起來,潮水般消退了。

南宮汐腳步漸漸沉重如鉛,思緒反而清明起來。五年恩愛,一朝決裂。五年了,她與他結的不是情緣,是……孽緣。

淳于璽太可恨!

徐離,太可惡!

迥然相異的兩個人,到頭來發現是同一個!徐離偽裝得太好、太好,一騙就是五年……呵!其實,她不應當詫異,徐離向來高深莫測不動聲色,她一直清楚得很,是她太過天真魯鈍罷了,以為他絕不會將任何手段用在自己身上,真是愚笨至極,可笑至極!

那個百姓口中溫和寬厚的君王就是害她家破人亡的魔鬼。

那個柔情入骨體貼入微的愛人就是曾經羞辱她的壞蛋。

溫潤如玉、柔情似水、情真意切;冷酷無情、殘忍霸道、虛偽狡詐……都是他!都是他!

頃刻之間,天與地顛倒,愛與恨逆轉。

多麼富有戲劇性的人生!

多麼……傻的她!

本該勢不兩立的仇人,她痴痴愛了五年,終於真相大白,她卻就這樣一走了之……父仇家恨,終究抵不過夫妻情愛,她就是個不孝不義的女子,她算看透了自己。

她討厭、痛恨這樣的自己!更甚於他。

「主子,我們可是要回東都?」小綠無聲無息跟着南宮汐走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回?

苦澀在南宮汐心底一盪,攪亂心湖,泛濫成災。東都,那個仇恨起源,情緣締結的地方,她還能「回」嗎?她還想「回」嗎?哪裏才是她應該回的地方?

那裏,曾經是她深愛的家……

家——她的家!太湖邊上的那個家,才是她真正的家!是她應該回去的地方!

距離上回祭拜父母之後,她足足有四年未回家鄉了。

親人長眠黃泉之際,她卻與傷害他們的人神仙眷侶,無限纏綿與甜蜜……她應該回到父母弟弟墓前,請求他們寬恕!

她要回家!現在就回!

東都洛陽有一條由北向南貫通至江南的大運河,水上交通極為便利。上次,她與徐離一同回家鄉祭拜親人,走的就是水路。

心念至此,南宮汐力氣陡生,顧不得夜色黑暗,想不到果腹歇息,加快步伐,往東都方向行去。

「主子,等等我——」

夜黑,幾步外不見人,小綠不由得驚慌呼喊,趕緊拚命追趕。

兩天後的傍晚,南宮汐與小綠到達東都西城門外時,俱是滿身風霜塵土,筋疲力盡。

南宮汐低頭掃視自己,離開皇宮匆忙,除了一身雖然沾染塵埃依舊華貴的衣裳,一把軟玉劍,什麼也沒帶,當然,也不想帶走任何屬於徐離的東西,除了——她的心猝然痛不可抑,女兒可愛的小臉又浮現在眼前……不!不!不!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或許……讓女兒留在徐離身邊,的確比跟着她飄泊四海好,才是明智的決定。她的女兒是大乾最嬌貴的公主,應當享有最美好的一切,她不能依仗母親的身份自私專斷地決定女兒的未來。即便強行逼女兒與父親分離,又如何?女兒將來必定恨她,那是想也不必想的結果。

既然她無法向徐離動手,不能報仇,更不能愛他,那麼,最好的結果就是不再與他有任何糾纏,而,要斬斷倆人之間最後的牽絆,忘卻所有往事,惟有忍痛放棄女兒……就這樣徹底了斷塵緣吧,從今往後,她或者守護親人陵墓,或者青燈古佛……她虧欠親人的,只能以此彌補了。

「主子,我們這就進城嗎?」小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總算回到東都了,兩天沒有好好吃睡,一身都是灰塵……主子很不好受吧?我們先回王府……」

南宮汐轉身,沿城牆往南走。

小綠吐吐舌頭,不敢再吭聲,默默在後面跟着。

兜兜轉轉,也不曉得走了多久,眼前景物依稀熟悉,細看,原來到了牡丹谷。

牡丹谷……

「主子,瞧——農莊!」小綠手往前一指,興高采烈,也不等南宮汐發話,扶着她便往前沖。

不是花季,農莊里只剩牡丹殘枝。

這裏,殘留的回憶更多、更多……

恍惚間,南宮汐已經坐在卧房裏,小綠則進進出出安排僕役張羅熱飯、洗澡水。

走了兩天的路,累壞了,也餓壞了,一切停當,南宮汐早早入睡,一夜無夢。

晨起,天大光,丫頭進來侍候梳洗,好一會兒,南宮汐才發現,侍候自己的人不是小綠,是小紫。

「嘿嘿,娘娘……」小紫對上南宮汐的目光,傻笑一下,把小綠前日說過的話照搬一遍。

看來,想要甩掉這兩個鬼靈精怪的丫頭,休想!

「跟着我可以,不過,要是再提半個與皇宮有關的字眼兒,別怪我不留情面。」南宮汐看着鏡子裏自己沒有表情的臉,淡淡聲明。

「小的謹記!小的不敢!」丫頭諾諾連聲。

早飯後,南宮汐讓丫頭收拾幾件換洗衣裳,頭也不回,走出農莊。

兩個丫頭在後頭悄悄對眼色,不敢問她去哪裏,靜靜跟着走。

繞過東郊,就是大運河碼頭。

「……主子……主子這是要回去江南嗎?」小綠睜大眼睛,結結巴巴地問。

小紫伶俐地扯一把小綠的衣袖,主動請纓:「主子,我這就去看船,買船票。」

江南自古是煙花繁勝之地,由北往南的航船既多且大,小紫很快便找到一艘即將出發的航船,買定三個座兒。

上了船,航船起錨,啟程,順流如飛,倏忽將洛陽拋在身後。

兩岸殘柳照水,更顯凄凄行色,南宮汐沒有回頭顧望。洛陽不是她的家,離開是必然的!別去,不須回頭,不應回頭!這樣……就這樣吧!

因是順流,風向也好,航船速度還算快,沿路停靠上落客人,半月之後,到達江南了。

航船終點泊在無錫。

南宮汐的繼母韋氏是無錫人,再嫁的丈夫是無錫商賈,姓殷。

徐離立為儲君時,南宮汐並非沒有想過邀繼母一家遷往長安,但韋氏不舍遠離家鄉,其丈夫也覺得留在無錫經營祖業比較有利,此事便作罷。徐離登基后,下旨賜封,予韋氏夫人封誥,殷韋夫婦因而榮光故里,無錫人無不敬三分。

殷氏祖業涉及織布、陶瓷、磚窖、米糧,成為皇親國戚之後,事業愈做愈大,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大賈。

南宮汐在繼母再嫁時到過殷家,憑着當初的印象,稍加打聽,很快找到了殷家莊。

殷家莊依山傍太湖,典型的江南園林建築,園中更植有許多梅樹,風光頗為優美。

小紫小綠向門房報了姓名,門房入內通傳,不久,韋氏滿臉不敢相信地迎出來,見了南宮汐,怔了一會兒,也不多話,拖着她的手直入內室,娘兒倆坐定了,才驚疑地詢問原委。

南宮汐沒有道出與徐離決裂的內情,只淡淡說明回家鄉專為祭奠父母弟弟,因為圖清靜,所以不願大張旗鼓。

驟然看見貴為皇妃的繼女輕衣簡從悄然出現,韋氏心裏不是不疑慮,但問不出什麼,也就作罷,依照南宮汐的意思,囑咐全家上下不許向外人聲張,只是小心翼翼好生款待。

隨後,南宮汐見到了幾年未見的弟弟妹妹。

小弟南宮浩如今十一歲,肖似父親南宮起,小妹南宮池也九歲了,倒也長得嬌俏。小兄妹倆自幼與姐姐聚少離多,乍見顯得有些生分和敬畏,行禮拜見之後,很快跑開玩兒去了。

南宮汐看着弟弟妹妹離開的背影,悵然若失……會不會?不太久之後的某天,她的女兒也會漸漸淡忘她這個遠離的生母,直至完全遺忘……畢竟,她只是那麼、那麼小的兩歲孩子。

她很想、很想女兒,很想!想得夜裏入夢心會疼醒,枕被沾濕!

她決然離開徐離,執意斬斷夫妻之情,卻無法斬斷骨肉親情……徐離會給她的女兒找一個新母親吧?別的女人會不會善待她的女兒?這樣的問題,她不願意想,卻沒有辦法不想。其實……她不過是個優柔寡斷的女子,從來做不到最好。

以為離開便能忘卻,結果……牽絆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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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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