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那隻腳上是青緞的鞋面，看着不像是縣衙的下人，然而縣令之子尚且年幼，縣令率一縣屬吏在外頭，這府里怎麼又會出現男人呢？

日頭似乎一下子就熱了起來。鳳姐假意哼哼幾聲，慢慢起身，試探著向邊上挪了幾步，繞到了葡萄架邊上。

花叢里傳來極細微的聲音，那隻腳隱沒在了葡萄架子之後，草葉卻從那頭倒到了這頭，那人顯然是跟着鳳姐過來了。

鳳姐的額上已經沁出了汗水，既不敢放肆叫人，又怕後面那人有所圖謀，猶豫了片刻，面上哭聲更大，又從袖子裏取出一支金簪，扔在地上，下力跺了幾腳。

後面花叢里又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那人向前動了動，鳳姐依舊在乾嚎著，眼淚卻早已收住，她將自己身上帶着的值錢物什一一丟出來，邊丟又故意作些怨婦詞句，那人若是正大光明進來的，自然以為鳳姐與縣令有些首尾，不好追問，若是偷雞摸狗之輩，多半要貪地上的財物，於鳳姐絕無干礙。

地上頃刻間便已經落了七八樣首飾，鳳姐再摸時候，身邊只有一個香墜子了，猶豫了片刻，到底是留着這墜子，假意再抱怨幾句，裝作心灰意冷的模樣，一扭身，快步向來路走去。

誰知那後面的男人似乎絲毫也沒被地上的金銀財物打動，鳳姐向門邊走，那人也快步跟來，鳳姐一急，跑了幾步，身後那人卻發力狂奔，一閃便到鳳姐跟前，鳳姐嚇得臉色發白，剛要大叫，就見那人急得上來捂住她嘴道：「二奶奶，是我，小的茗煙。」

鳳姐定神一看，見果然是昔日寶玉身邊的小廝茗煙，他如今已近而立，比從前更黑更瘦，髭鬚短短，看着倒比先更多幾分幹練。

鳳姐鬆了一口氣，卻立刻又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麼？你在這裏，那寶玉又在哪裏？」她不由自主地向縣衙內院看了一眼，茗煙乖覺，立時回道：「只我一個人來的，薛老爺路上聽說這博羅縣令甚是貪酷，派我來找找有沒有什麼把柄。」

鳳姐道：「薛老爺？你說薛蟠？」

茗煙點頭道：「二奶奶不知么？薛老爺便是惠州府新任的通判，知府出缺，如今他便是本府官兒最大的。」

鳳姐不解道：「你不跟着寶玉，跟着那傻子做什麼？」

茗煙笑道：「我其實不是跟着薛老爺，是跟着我們太太的，因我素日跟着我們老爺辦事還有幾分伶俐，所以薛老爺就央了我們太太和寶姑娘，派我來替他打探。」

鳳姐想了一會，才知他說的是寶釵和黛玉，又問：「她們也來了？寶釵…還同寶，咳，你們老爺住一處？」

茗煙笑道：「寶姑娘同我們太太，那是秤離不了砣，我們太太聽說薛老爺來這裏上任，非說要跟來瞧瞧羅浮山，吃一陣子荔枝再走，寶姑娘也就陪着來了。」

鳳姐心裏生出一股怪異的感覺，不動聲色地看了茗煙一眼，笑道：「你是幾時候進這裏的？可找到什麼沒有？方才怎麼想起跟着我來了？」

茗煙道：「回二奶奶，我進來有些時候了，剛剛要走，瞧見那裏有人，就去看了一看，先還不敢確定，後來聽見奶奶說話，才敢前來相認，不想驚到了奶奶，實在罪過罪過。」

鳳姐道：「你再不必叫我二奶奶，叫我『王娘子』就是。」

茗煙笑嘻嘻應了，改口喚：「王娘子。」又道：「王娘子怎麼在這府里？聽方才口氣，莫不是與縣令相熟？」又拿眼上下不住打量鳳姐的衣着。

鳳姐冷哼道：「那倒也沒什麼好瞞你的，我也是偷偷溜進這裏頭，你瞧我身上的衣裳，便是為了溜進來故意穿的，我同那縣令遠遠見過幾次，見了面我大約能認出他來，他卻不認得我。」

茗煙挑眉笑道：「既如此，我們便先出去說話。」

鳳姐扭身要走時，他又道：「等等。」

鳳姐站住看他，卻見茗煙走回葡萄架子下，把花叢里的痕迹都遮了，又將那一地的金銀首飾收好，捧給鳳姐。

鳳姐臉一揚，道：「你收著罷。」

茗煙笑道：「我們老爺不許我們隨便收外頭人東西，王娘子還是自己留着罷。」

鳳姐見他比從前跳脫的模樣大不相同，倒是高看他一眼，卻也並不勉強，自己重又把東西收好，又問茗煙：「你從哪裏出去？」

茗煙指了指角門邊上一處矮牆，自己過去，幾下攀上牆頭，翻下了下去。鳳姐做不來這樣的事，只能依舊從來處出去，那門口的衙役四個時辰里有三個半是不在的，便是在的時候，見是鳳姐，收些銀錢，也就任許她在近處歇息，並不理會，因此鳳姐毫不在意，施施然出了門預備回家，卻見陳婆子連一個師爺一個捕頭全都在門外，見了鳳姐，陳婆子就撲過來喊「太太」，幾個人慌忙擁着她往外，一路去了縣衙門口，那縣令親來致意，說了通判想在她家借宿的意思，怕她拒卻，故意道：「通判大人主管刑司，兼負監察之職，若討得他的歡心，上奏一本…」他捋了捋唇上短髭，並未多言。

鳳姐既知那通判乃是薛蟠，又帶着寶釵、黛玉，心內自是無甚所謂的，面上卻含羞帶怯，推脫數次，那博多縣令許了不少好處，才假意允准，卻又拿腔作勢，要叫薛蟠住在前院，不與她同起居，且又自己先入了內，匆匆換了艷色衣裳，戴了滿頭珠翠，打扮得富貴顯赫，才若無其事地出來，此刻小紅引著內眷的三頂轎子徑入後院停下，轎夫們退去，丫頭婆子們將頭一頂轎子的轎簾掀開，出來一個衣着錦繡的婦人，鳳姐從未見過，卻料想這便是薛蟠之妻、黛玉之義妹張靖了，因她是官員之妻，自己卻是流犯，只得緩緩做出要行禮的模樣，張靖連忙扶住她，口稱：「鳳姐姐。」鳳姐也就順勢站住，又看後面，第二頂轎子裏坐着的卻是寶釵，寶釵只穿着一身半舊不新的家常綾裙，頭上戴一支木簪，從轎子裏鑽出來，先對鳳姐一笑，喊：「鳳姐姐。」又走到後頭道：「都到後院了，顰兒你還蝎蝎螫螫的不出來作甚？」

鳳姐恍惚間竟以為她喊得的「平兒」，心內一跳，定神向後看去，卻只聽裏面嘻笑幾聲，黛玉自己挑了帘子，露出半個頭來，她嫁做人婦已有十餘年，神情模樣，看着卻依舊如閨中少女一般，將帘子甩給寶釵，自己扶著紫鵑，彎著腰踏出，半嗔半嬌道：「一路上就只知道催，到了地方，也不許我多歇一會，多早晚我叫你催成個老太婆了，你想快也快不了了。」

寶釵橫她道：「你大小姐坐着轎子，一日還要歇十七八回，四百里的地，人家走路的十天也到了，我們倒走了一個月，你還好意思說呢！」

黛玉也橫她一眼，卻向鳳姐道：「鳳姐姐一向可好？」

鳳姐素來與她交好，見了她也不免一笑，道：「林妹妹好。」因見她們三個皆是春風得意的模樣，自己倒是落拓狼狽，又想起這「顰兒」來了，「平兒」卻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那心裏便一陣酸澀，強打起精神笑道：「外頭熱，快進裏面坐罷，小紅，你叫陳婆子去莊子上告訴一聲，就說有貴客，讓摘些果品時蔬來，另外再叫劉婆子、張婆子、周婆子、六婆子的過來這邊。」

小紅一一聽了，剛要出去，寶釵卻拉着她手道：「我們自有丫鬟，鳳姐姐不必再特地叫人進來伺候，人多反而不便。」

鳳姐聽她話裏有話，眼睛四下一掃，但見她們三個婦人，身前卻只得紫鵑同另一個面熟的丫鬟服侍，婆子們早是跟轎夫一道走得乾乾淨淨了，自家後院本來不大，那三頂轎子剛進來時擠得水泄不通一般，如今卻倒寬敞起來。

鳳姐想起方才在縣衙里遇見的茗煙，挑眉道：「你們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寶釵道：「寶玉新授了德慶州知州，我們隨他赴任，路上聽說鳳姐姐在博羅，恰好我哥哥又要到惠州這邊來上任，所以就央了哥哥帶我們一道過來看看鳳姐姐。」

鳳姐道：「我本來判的是廣州府新安縣，後來幾次改動，才到博羅的，連我哥哥都不知道我在這裏，你們又怎麼知道？」她因着自己如今乃是囚徒，見這三人-大張旗鼓地前來看望，反倒覺得窘迫，語氣里自然而然就帶出幾分不悅。

寶釵、張靖與黛玉互相看看，彼此一笑，黛玉道：「自然是有人告訴我們。」她回了頭，向自己方才坐的轎子裏喚道：「平兒姐姐，你在轎子裏還要磨蹭到幾時候？」

鳳姐一瞬間還當她喚的也是「顰兒」，木然轉頭，卻見一個人自那寬大的官轎中出來，雖然面色憔悴、又難得地穿了女裝，她卻依舊一眼就認出那正是她口中念叨了不知道千百遍的死鬼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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