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少帝被廢，獻帝繼位。驚懼動亂的九月過去，洛陽百姓以為的平和生活沒有到來，喪心病狂的事情層出不窮。
憬集接了幾個委託，都順利完成。將兩人的紅線綁在一起，二人即便磨難重重，最後也是會在一起的。而憬集可以憑藉意念變成任何人的模樣，身形與容貌與此人別無二致。在化作人形之後，便只能再變作貓。
這幾次完成委託得到的幾小瓶愛情，一直被憬集妥帖保管着。自從吃了上次凌鈺給的愛情，她維持了一個多月的人形了。
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的愛情，程度竟然這麼深。
秋天風冷，憬集裹着薄被盤腿坐在二樓挑出的樓台上，看着小巷外來來往往的人群。樓下不比樓上光線充足，也鮮少能曬到陽光。凌鈺作為一個神仙，呆在小巷深處一個尋常人都看不見的樓閣里，可想而知是個窮神仙。
洛陽城的大街小巷都有凌鈺打的小廣告：施法寫下的「情」字。只有天定姻緣的紅線有裂痕而又為愛情所苦的人才能看見。一旦有人看見了，凌鈺則會派肥嘟將帖子送到他們的夢裏，帖子裏寫着這裏的地址。
他們定址而來，就能輕鬆地進來樓閣里。
肥嘟是只肥嘟嘟的五色鳥，雖然不能幻化成人形，但是十分通靈。關鍵是會說人話。
它原本不叫肥嘟，叫芒。憬集叫起來實在拗口，便自顧自撰了個名字喊它。
前兩日憬集看見凌鈺又讓肥嘟送帖子了，可是這兩天卻沒有人來。凌鈺偶爾外出，但是一出去就是三四天。這次臨行前特意囑託憬集不要亂跑，要接待到委託人。
可是都兩天了，卻還是沒有人來。莫非是不會來了？憬集吸吸鼻子猜測。
正想着，小腿突然被啄了一下，憬集想也不想，小腿一移，把肥嘟整個身子都壓在了腿下。肥嘟劇烈地掙扎：「放我出去！」
憬集忍俊不禁，鬆了腿后肥嘟屁滾尿流地從被子裏滾了出來，雙翅張著，翅尖抵著圓滾滾的肚子，翹著尾巴怒視她：「凌鈺一走，你又欺負我！」
憬集故意伸出舌頭舔了圈嘴唇：「你這樣子突然讓我好有食慾。」
肥嘟將翅膀一收，護住身前，退了一步便飛走了，從空中傳來恨恨的聲音：「禽獸。」
憬集知道凌鈺就是留着這隻鳥看住她不要亂跑的，憬集見它走了，得逞一笑，立馬就溜了出去。
雖說董卓九月入主洛陽，但是百姓卻早已怨聲載道。他初入洛陽之時，手下兵士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直到董卓控制獻帝之後此事才驀地平息。但洛陽百姓卻深受其害，故而凌鈺並不放心憬集外出，將肥嘟留下看住她。
憬集在人群中穿行，周遭的一切都這樣陌生又新奇，她看着人們臉上的疲憊與膽戰心驚，也看見叫賣的商販，簡陋的茶肆，從前在書上看到的景象一一展現在眼前，如今她真真切切地站在這個地方，恍然如夢。而陌生的感覺也這樣的清晰。
陽光帶着初秋的涼意，天氣溫和得讓人身心放鬆，憬集買了籠包子拿在手裏，邊逛邊吃，人群熙攘，竊語不息。
「董卓又滅敵了，人頭綁在車轅上就運進城來了。」
「我在進城的路上看見了，真是慘不忍睹。」
憬集咬包子的動作慢了下來，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前面說話的兩人身後。自從她的靈魂附身在貓的身上之後，聽力也像貓一樣敏銳。故而那兩人所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沒有落下。
突然間，人群騷動起來，紛紛從街中央分散到兩邊，憬集偏頭看去，這樣的情況多半都是有些好戲看，她三兩口將手裏的半個包子塞進嘴裏，奮力地擠到了前面。
街道中最前面是三列士兵在行進，後面一輛輛馬車慢慢地行駛着。前面見到馬車的人都噤聲後退了些。方才熱鬧的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連風聲也靜了。
馬車還沒有行駛到憬集的面前，他就聽見從前面傳過來的話。「是人頭。」她一下子與剛才聽到的壁腳聯繫起來，這一輛輛的馬車，莫非車轅上真的掛滿了人頭？憬集皺着眉頭，想像了下場面，背脊一冷，往後輕輕退了一步。
這一退就抵到身後人的肩膀。憬集趕緊低聲致歉，一邊又往前邁了一小步。肩上卻被人搭住，她轉頭去看，是個高她一頭的少年，穿着樸素，但氣質卓然，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如黑玉一般的眸子掃過街道后，面色柔和對憬集輕聲說：「姑娘，再上前呆會兒恐怕會嚇到。」憬集的裙擺被拉了拉，她低頭去看，原來少年手上還牽着一個小童，小童約莫到她手肘的位置。眼睛上矇著黑布，頭上扎著塊黑色布巾，一頭髮絲盡數攏在了布巾里，一絲也沒有露在外面。小童把憬集往他那裏拉了拉，聲音稚嫩：「姐姐站在我旁邊吧。」
憬集感激少年的好心，加之小童唇紅齒白，模樣可愛，偏偏眼睛上矇著布，莫不是眼瞎？一時間她同情心起，蹲下身子撫了一下小童的臉，歡快地說：「好啊。謝謝你。」又一邊把手裏的包子放到他手上：「乖，給你吃兩個包子，味道可好了。」
小童將油紙包抱在懷裏，回應憬集說：「謝謝姐姐。」
少年低頭面容柔和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憬集，又看看小童手中的包子，緊了緊牽在手中的小童的手。
憬集見他這樣說，也只好把「包子趁熱吃好吃」這句話咽了回去。
說話間，士兵已經走到了跟前，憬集站起來轉身去看，三列士兵並排而行之後，七輛馬車次第映入眼帘。
少年臉上的溫和之色消失殆盡，眼中悲憫之色甚重。小童的用衣袖蹭了蹭鼻端，一本正經的抿緊了嘴唇。
車轅上掛着一個一個的人頭，髮絲披散，血肉模糊，車轅彷彿被血浸染，已經變成深黑色。有些人頭還睜着眼睛，目恣欲裂。一共七輛馬車，近百個人頭，血淋淋的顏色，泛白的嘴唇和死不瞑目的怨念，人群鴉雀無聲，董卓之前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彷彿又一一出現在眼前。馬車後面押著上百名的婦女，裏面不乏十四五歲的少女，腳上是粗劣的布鞋，目光獃滯。被繩索捆緊的手腕已經淤青。
她們垂頭喪氣，萬念俱灰。
刺鼻的鮮血味道如同洪水猛獸撲向人群，憬集胃裏翻江倒海，剋制不住就要當着官兵嘔吐出來。方才與她搭話的少年一塊手絹就捂住她的嘴，迅速將她拉出人群。
憬集在巷口佝僂著嘔吐，隔夜飯都要被她嘔出來了。憬集吐完之後，少年遞給她一大杯茶水，是方才在憬集嘔吐的時候他去旁邊的茶肆買的。
「喪心病狂。」
「喪心病狂？這可是董卓的戰績。」少年始終都面容溫潤，憬集在他的話里聽出了細微的嘲諷。而且在如今的洛陽城，誰敢直呼董卓的名字，人人都對他噤若寒蟬。
憬集以為他只是和自己一樣對這樣殘忍的行徑感到不平與憤恨，便也沒有多在意。將嘴裏漱口的茶水吐出來，「這樣的戰績，難道是妄圖得到歡呼不成？」
因為這面若冠玉的小童，憬集對他們二人十分沒有戒心。若是她說的這些話被傳出去，只怕會給自己招來大禍。
「姐姐，這些話不能亂說的。不然會招來禍事的。」小童仰頭，粉嫩的臉對着憬集的方向。憬集拍拍胸口，見小童這麼可愛的樣子，便捏捏他的臉，笑着輕聲說：「知道了，我不會亂說的。」
眼前的人群已經散開，而官兵與馬車還在往前，憬集悲憫地看着後面被繩索綁着雙手的婦女，同情地抿了唇。
這真的是董卓斬殺的敵軍嗎？這些人看起來哪裏像是刀林劍雨里出來的兵將？
憬集知道自己對此事無能為力。只能先撇開方才的事情，轉而向少年道謝，剛才如果不是少年制止了她在人前嘔吐，恐怕現在都被那些官兵抓起來了。
現在世道這麼亂，凌鈺現在又不在洛陽城，她沒有靠山就沒有安全感。
少年微笑搖頭：「不必客氣，不過看着與姑娘投緣。順手幫了一把。」
「對啊，姐姐你還給了我兩個包子啊。」
憬集笑眯着眼睛揉了揉小童的腦袋，真是會說話。只是憬集這一揉，小童頭上的布巾傾斜了些，鬢角的髮絲露了出來。
憬集疑惑地偏了下腦袋，紫色的頭髮？少年警惕地看着憬集，謹慎地將小童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憬集又看見他們身後漸漸垂落的夕陽，恍然大悟，或許是因為逆光的原因，所以頭髮看起來像是其他的顏色吧。
少年與憬集相別，憬集蹲下身子仰頭看小童，摸了摸他的眼睛，心裏嘆了聲氣，皮相這麼好，可是眼睛卻看不見，真是可惜了。餘光一瞥，發現鬢角露出的頭髮竟然真是紫色。
難怪要用布巾扎住，否則也太引人注目了。或許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既然兩人幫了她一次，那就當沒看見好了。憬集不著痕迹地將小童頭上的布巾往下拉了點，好擋住他露出的小小的鬢角。
憬集看着他們兩人慢慢隱沒到熙攘的人群。他們走路的模樣氣宇軒昂，卓爾不群，與周遭的人截然不同，看來是出生在教養極好的家庭。穿得那麼樸素無華，卻又有這樣不同常人的氣度，難道是害怕穿着太雍容，被人搶劫？
經此一事，憬集對逛洛陽城也興趣缺缺。而且因為慘怖的人頭讓百姓都戰戰兢兢，一時間街上的人已經少了許多，人們說話的聲音猶如蚊蠅，街邊的小販都不敢叫賣了。
「憬集，憬集······」
突然肥嘟的聲音傳到了憬集的耳里。四下環顧，見它藏在一個角落裏探出腦袋看着她，憬集走過去，肥嘟才輕聲說：「有人一直在我們樓閣門前走來走去。你快回去看看啊。」
莫不是委託人來了？
念及此，憬集拔腿就往回走，肥嘟飛在她的頭頂，一直不停的嘮叨：「你出來的事情不要讓凌鈺知道了，否則他會教訓我的。」
「你都玩兒夠了，你就別出賣我了。你也知道現在世道亂，凌鈺若是知道我沒有看住你，我這個冬天就沒有毛過冬了。」
「啰嗦的鳥。」
憬集一轉角就進了巷子。這條巷子裏的人很少，是人們院子圍牆外的巷子，毗鄰一條小河。越往裏走植物越茂盛，走到巷尾就是凌鈺的樓閣。
「我說認真的。」肥嘟飛到憬集的身前，嚴肅地說。
憬集捏住它的鳥嘴，笑眯眯地說：「你要是惹着我了，你這個冬天就只有毛過冬了。」
肥嘟重重地哼了一聲，快速地飛離憬集的身邊。憬集心裏樂不可支，真是只傻鳥，她又不是真的貓，莫非還真吃了它不成。
還未走到巷尾，就看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走出來撞到了憬集的肩膀。只扔下一句道歉的話便低頭疾步走了。那人分明就是成年男子的模樣，聲音卻極其細柔。
憬集摸摸被撞的肩膀，疑惑地看着疾步離開的男子。
「就是這個人，他怎麼走了？」
憬集用餘光看立在她左肩的肥嘟，「我們去把他追回來？」
肥嘟搖搖頭，飛到憬集的眼前，翅膀扇出的風悉數撲到她的臉上，「你是不是想藉機又跑出去！」
肥嘟語氣肯定，憬集抿唇一本正經地說：「當然不是。你看他那麼着急，一定是碰到不能解決的事情了。你也知道我最喜歡幫助別人了。」
肥嘟張開紅色的尖嘴咯咯地笑了兩聲，「他着急那他就會再來，你可別指望再從我的眼皮下溜出去。」
憬集佯裝變了臉色，一把拂開因為說話激動而扇翅頻率加快的肥嘟：「風大。冷。」肥嘟在她身後扇著翅膀跟了上來，獨自在後面埋怨她。憬集當作沒有聽見，卻悄悄勾起嘴角愉快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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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少年將小童手裏的油紙包給了路邊殷勤乞討的人，輕聲對小童說：「仲謀，看來我們還得在洛陽呆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