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

卧底

最終蘇雪倩捧著饅頭回到宿舍時,大部分包身工已經睡下了,只剩阿芳和大妞還靠在角落裏低聲聊天。一件微泛著黃色的白布衫被她們平鋪在地面上,上邊堆滿了小山一樣的饅頭。

大妞的目光狀似無意地往門口一掃,蘇雪倩立即條件反射般地弓腰低頭,態度恭敬地好像為皇帝端龍炮的小太監。

「大妞姐,這是我的孝敬。」因為燕姐橫躺在離饅頭山不足一米的地方假寐,所以蘇雪倩很識相地把自己的音量調到了最低格。至於她為什麼能確定燕姐不是真睡,那是因為她沒有聽到熟悉的呼嚕聲。

蘇雪倩敢拿自己的腦袋打賭,如果她沒有把饅頭上交,那第一個衝上來砸自己腦門的一定是燕姐的拳頭。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躺好,蘇雪倩把在腦海里瘋狂叫囂著的對於饅頭的奢望一掌拍死。

只是個饅頭,她對自己說,吃下去也長不了幾斤肉,比起其他包身工來說我已經幸運很多了呢,從小到大,我吃過多少蛋糕多少牛奶多少雪糕多少漢堡包,全都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美味……這樣自我安慰著,她合上眼,在屋裏若有似無的饅頭香味中漸漸睡去。

夜深正好眠,一夢到四更。

蘇雪倩是被熱醒的。她本想翻個身繼續睡,不料剛把方才因為壓着地面而悶出汗來的左邊身體晾到空氣中,不經意間就看到夏灼華已經被放了回來。此時她正盤腿坐在屋子的中間失神,黯淡的雙眼裏血絲密佈,形容憔悴,白皙的臉龐因為橫一道豎一道的傷痕顯得有些猙獰。

不管她進紗廠是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至少她是為了正義與公正才吃的這頓苦,所以應該不是壞人吧。

話說又回來,她今年也不過十七歲,年齡雖然比大部分的包身工大些,但本質上來說也只是個未成年的黃毛小丫頭,再壞又能壞到哪裏去?

蘇雪倩閉上眼,終於拗不過在腦海里不斷回放的夏灼華臉上如同瓷娃娃一般一觸即碎的脆弱,直起身,朝着她的方向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到我那邊去睡吧,今晚我跟你換一晚睡。」蘇雪倩湊到夏灼華耳邊輕聲說。

「這不好吧,燕姐看到了會不會又要打我……」夏灼華擔憂地搖頭拒絕,「不過還是謝謝你啊倩姐。」

倒沒料到夏灼華這麼快就學乖了,蘇雪倩不由佩服燕姐等人的「始業教育」做的到位。

不同於現代那些純良的小學生們以為的「所有的包身工都是質樸善良的好人」,也不同於穿越前蘇雪倩以為的「所有的包身工都是一樣的赤腳破落戶,所以大家一定都相親相愛,畢竟連爭搶都找不到目標物」,實際上,東洋紗廠是一個最最等級森嚴的地方。有句老話說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

就拿這睡覺的鋪位來說,哪怕包身工一律沒有床,誰的地鋪擺在哪裏也是大有講究的。

屋子的中間,以及不靠牆、門口的位置因為容易被早上進出、晚上起夜的人踢到、絆到,所以屬於所有鋪位中的最下等,被稱做「地下倉」,通常給金字塔最低端的包身工睡,新進紗廠才沒幾天的夏灼華就被安排在這裏。

屋子的最裏邊但靠牆的位置雖然不太容易受人影響,但是夏天時十分悶熱,所以也不能算是上等的鋪位,只能叫「中等房」,通常會被進紗廠有些日子,但又不特別出挑的包身工搶佔,比如蘇雪倩等。

而像燕姐這樣幾乎可以成為紗廠一霸的包身工,夏天則通常睡在屋子中間靠牆的角落裏。這個位置既不容易被別人打擾到,又不會像「中等房」那樣悶地透不過氣,而且依著牆無論站着還是坐着都比較省力,所以被稱為上等包身工們專屬的「避暑山莊」,不夠級別的人哪怕走過去坐一坐都會被打。

而等到滴水成冰的數九嚴寒,「避暑山莊」成了「吹風港」的時候,權威金字塔頂尖的女包身工們又會強令「中等房」的房客們與她們作交換。那時候「中等房」可是整個屋子裏最溫暖的地方了,風吹不到雨打不著,因為朝向西面,所以又被稱為「西暖閣」。

考慮到燕姐雖然很少管其它人睡哪裏,但是有時候心情不好難免無故找茬,比如夏灼華被扒衣服那晚就因起夜后睡在蘇雪倩身旁被燕姐警告過一次。曉得厲害的蘇雪倩果斷放棄了換鋪位的想法,說道:「你這樣坐着背後沒有牆壁靠,不得不死挺著腰板,太累了,要不就乾脆躺下早點睡吧?」

夏灼華苦笑:「你以為我不想睡?我腰上叫那兩隻癩皮狗咬了幾口,一沾地就痛地受不了,哪裏睡得着!」

蘇雪倩藉著月光往她手指的地方一瞧,果然,腰部完全是黑紅色的,上衣的下半部破了個大洞,布料邊緣毛糙探出的絲線黏在血肉模糊的皮膚上,疙里疙瘩,猙獰的傷口隨着她急促的呼吸凹凸起伏。依稀可以看見不知該怎麼形容的膏狀物,紅色與黃黑色的混亂地雜糅在一起,以及些許造型詭異的青藍色皮筋狀線條。

大概,是血管吧,被咬壞了的血管。那根從肉里戳出來的,白色的佈滿血絲的很像生豬骨的東西,應該,是她的骨頭。

「嘔……」蘇雪倩趕緊捂住嘴,竭力壓下嘔吐的慾望。

夏灼華倒是出乎意料地鎮定,她甚至還體諒地拍了拍蘇雪倩的背以作安撫:「很噁心,是吧?不過沒事的,我進來之前就做好吃苦的準備了。哼,我二哥說的對,『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不過,我是不會屈服的!」

轟隆隆!

蘇雪倩只覺得自己被天雷砸地里焦外嫩,資本論啊資本論,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包身工嘴裏居然能一字不錯地吐出馬克思的經典名言來!

這說明什麼?難不成她是□□?是我黨派到包身工隊伍里的地下工作者

這個想法一經形成就立刻被蘇雪倩毫不猶疑地否定了——我黨這麼英明神武,派誰也不會派這麼個腦子少根筋的二百五來吧,一句話就暴露自己的身份了,以後還玩什麼玩。

可是,如果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推崇者,又哪裏會有閑工夫去讀《資本論》呢?而且夏灼華的表現確實不像生活在水生火熱里的勞苦大眾,反而很像在學校里偷看了先進書籍從而萌生出救國思想的熱血小青年。

難道,真是□□?

無數個想法在蘇雪倩腦子裏拐過七八個彎,但她面上絲毫沒有帶出情緒來,套話的語氣也很正常:「你二哥說的我不大明白,可是好像是很有學問的話,你二哥是個讀書人吧?」

「他是大學生!」疼痛令夏灼華的臉龐有些扭曲,但她好像已經適應了,只抽了口涼氣,抹抹額頭上的汗,話語中難掩自豪,「就在F大,都大三了,還是學生會主席呢,他……」

「你們倆說什麼吶,明天還要上工呢,不打算睡覺啦?」

宋晴不知什麼時候也醒了,走過來一人頭上賞一個「篤栗子」,雖然是提醒的性質,但也夠痛的,蘇雪倩馬上捂住了頭。

這個宋晴是所有包身工里年紀最大的,雖然力氣不算大,但腦子好使性格又仗義,從來不恃強凌弱,所以很有威信。平時,連燕姐她們都得賣她的面子,別的小散戶對她就更是敬重了。

蘇雪倩揉着腦袋解釋:「我們在聊珠花哥哥的事呢。」

「深更半夜有什麼好聊的,什麼話不能白天說!」宋晴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還不快回去睡覺,要是吵醒了燕姐她們有你好瞧的!」

「哎!哎!」蘇雪倩連連點頭,趕忙爬回自己的鋪位上躺好。

既然夏灼華的哥哥能念得起大學,那她家的條件肯定不會差,怎麼會捨得把女兒送進來當包身工呢?

再有,就算夏灼華真是受黨組織派遣混進來的,一群窮包身工堆里又有什麼可圖的呢?這裏又不是日軍老巢或者汪偽政權基地!

蘇雪倩越想越覺得腦子不夠用。還是算了,反正哪怕夏灼華真是黨員也不會對她產生不利影響,「三個代表」上怎麼說來着?□□員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嘛!她要是黨員,說不定就能把自己從這個牢籠一般的紗廠里解放出去了。

又這樣渾渾噩噩地想了幾分鐘,睡意終於慢慢地爬了上來。閉上眼睛的前一秒,蘇雪倩看到宋晴把晚飯時小福子留下的粥喂到夏灼華嘴裏,口中低聲細語地跟她說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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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教科書——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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