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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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習習,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在降香木桌上投射下了一片稀疏不齊的樹影。

衛奉國嘆了一口氣,再次熄滅手中燃了一半的煙捲,將靠在膝上的人攬在懷中,順手扯過床榻上的枕頭讓文以寧的頭靠上去。

然後,衛奉國起身來踱步到寧王跟前,給寧王重新添了一碗熱茶:

「夜涼了,王爺的茶也冷了。」

明明,方才從寧王口中說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可是衛奉國的反應稀鬆平常,連文以寧都不得不佩服,這個「千歲大人」當真有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本事。

「有勞公公。」寧王抬眼看了衛奉國一眼。

「和帝與章獻皇后嫡出的皇子只有王爺您與桓帝兩人,下官多嘴,章獻皇后性子要強,合宮嬪妃沒有能與她好好相處的,芠太妃也不例外。」衛奉國看著寧王慢慢地說。

「王爺您只怕是受人挑釁,多疑罷了。」

聽了衛奉國的話,寧王只是搖了搖頭,眉目間閃過了一絲痛苦之色,他沉默了一會兒,咬牙道:

「當初,皇兄說,他要將太子之位讓給我,我當真了……」

「父皇只有我們兩個兒子,太子之位不是皇兄便是我。從小到大,讀書論政、琴棋書畫、騎射兵法,甚至天文律例,本王哪一樣都強過皇兄。況且,皇兄他——根本無心當這個皇上……偏偏,呵,偏偏——」

寧王說著,痛苦地搖了搖頭,便盯著面前的一個青石板,再不說話了:母后也就罷了,他知道母后一向不喜歡他。可是為何從小寵溺他的父皇,卻在知道了皇兄要出讓太子之位的時候,滿臉的驚慌。

衛奉國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的站在寧王身前,擋住照射進來的月光。

「唉……是本王失態,」寧王沉默了一會兒,自己收起激動的情緒,抬頭看著衛奉國道,「若是尚方院的人,還為難公公,本王可以壓下此事,公公無需掛心。」

寧王此舉正是為了收買人心,文以寧心裡冷笑——明明白白是你去盜的帝陵,偏偏得了便宜還賣乖,就不知衛奉國買不買這個賬——

「多謝王爺厚愛,不過此事無需王爺出面。」

「……」寧王挑了挑眉,「帝陵失竊,監守失責是重罪,公公好不容易位居宮殿監正侍之位,又掌十八司印,若是文以寧和那班朝臣追查起來,公公要如何自處?」

衛奉國笑了笑,重新回到案前,也給自己添上了熱茶:

「此事,王爺就不必為下官擔心了。」

寧王不解地看著衛奉國,看到衛奉國老神在在的樣子,只感慨了一句:

「也是,若非當年皇兄揮師北上,衛公公此刻應該也同本王是一樣的——位列親王之位,又有攝政之權。」

衛奉國聞言也不過是莞爾一笑,看著不知名的方向說道:

「王爺所言不差,不過,若是沒有桓帝揮師北上滅大戎國,大約今日我也不會站在這裡、認識這許多人,更遇到我心愛的人。」

說著,衛奉國若有意若無意地瞥了一眼床榻上的文以寧。這話聽在寧王耳中稀鬆平常,可是在文以寧這裡卻別有一番滋味了。

文以寧身子未動,卻暗中把被角死死地攥在了手中。

「也罷,今日來就是想告訴公公這些,沒想打攪了公公的好事——」寧王起身,端起了桌上的茶碗沖衛奉國致意,「日前我那兒,有從崖州貢來的上品橡膠,改日叫他們拿來給公公,算是本王的一點補償。」

「王爺客氣,」衛奉國也飲盡了杯中茶,跪著寧王恭敬一拜,「下官謝王爺賞賜,夜深風露重,讓下官送王爺一程吧。」

「不必,」寧王擺了擺手,「孫閣主還在外面候著,公公請回吧。」

看著寧王走遠了,衛奉國就轉身回到了大殿之中,才合上了房門,文以寧就一掀被子從床榻上跳了下來,也不管身上的衣衫凌亂,直接來到了衛奉國面前,揪著衛奉國的衣衫問道:

「你——不是中原人?」

他剛才都聽得真切:寧王說若是凌與樞沒有揮師北上,那麼衛奉國現在應該是和寧王一樣位居高位,以親王位攝政。

衛奉國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端著饒有深意的目光,將他上下一個打量、然後嘖嘖稱讚道:

「『娘娘』有一副誘人的好身材,穿著衣裳十分禁慾,脫光了又看不膩,如今只著一半衣裳,真是欲拒還迎——令人遐想。」

文以寧一愣,狠狠地瞪了衛奉國一眼,臉上騰起一片緋紅,衣衫被衛奉國撕破,只能勉強蔽體,他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領、後退一步放開了衛奉國。

「我說了,我是彰明二十一年入宮的。那年,您的『夫君』,彰明朝的當朝太子——凌與樞,帶領錦朝的軍隊、會師駐守在北疆羽城的『白袍軍』,克戎狄十餘座城池,俘虜戎狄十二翟王,更迫使大戎國的國主不得不將女兒仁爾瑪公主送來和親、嫁給您的夫君為姬妾。」

衛奉國不帶任何感情地說著,一邊說一邊往文以寧那邊走去。

「被俘虜的十二翟王,盡數被你們中原人當做最下賤的奴隸驅使——動輒打罵、責罰,『翟』在戎狄語中是親王的意思,是戎人最勇猛、最受人尊敬的人,由國主親封,享和你們中原的攝政王一樣的尊榮。」

文以寧從未見過衛奉國如此恐怖的神情,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可是他一退,衛奉國卻立刻進了兩步。

「兩國交戰、善待戰俘——這是你們漢家兵書上講的,『娘娘』你可知道這十二人,最後遭受了何等待遇?」

「我……」

文以寧張了張口,沒有說話,凌與樞當年對待戎狄俘虜是何等的殘忍,他自然是知道的:梟獸、剝皮不算最狠的,挖眼、割舌不是最毒的,凌與樞要讓戎狄人畏懼錦朝的政權,什麼花樣沒用過。

凌與樞心狠,十二名俘虜也是戎狄的英雄,面對酷刑沒有一人動容求饒的。

「您知道,」衛奉國卻代替文以寧回答了,「可惜您沒能為他們說上一句話。」

「……」

文以寧沉默,衛奉國的指責無可厚非,凌與樞俘虜了戎狄十二翟王凱旋不久,性命垂危、纏綿病榻的和帝一道聖旨將他宣進宮中。

他那時滿心都是絕望和對命運的無奈,哪裡有心思去理會戎狄俘虜的生死。

文以寧只記得那是一個雨夜,他滿心疲憊地從明光殿中出來——君命難違,可是文以寧不明白為何要賠上他的一生、甚至是文家所有。

大雨傾盆而下,像極了凌與樞對他用強,而他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那個夜晚。

沒人會來救他,只因對方是皇帝的兒子,是未來的儲君。

文太傅說,君命不可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和帝說,那是朕唯一的兒子,若是沒了你的幫襯,朕怕他走上絕路,算朕求你。

甚至、甚至是那個強-暴了他的男人,當朝的太子,竟在暴行之後,摟著他泣不成聲、直抒胸臆,說不要天下江山、不要王權富貴,只想和他長相廝守,做對安樂夫妻。

他們個個擺足了可憐面孔,放下身段苦苦哀求,卻從沒有想過他文以寧的感受——沒有愛,就算在床上抵死纏綿一宿、就算拜堂成了夫妻,房事也不過是發泄獸-欲而已。

不愛,怎麼做?

沒人問過他痛不痛、愛不愛,他生來便有他的位置:「濟濟多士,文王以寧,錦朝安定,蓋信乎以寧也。」

天地不仁,他就算是太傅公子又能如何。命運不濟,他想不服輸,可一人之力、如何掙得過百年錦朝。

帶著絕望的心情,他跌跌撞撞出了內宮回太子府,卻在錦廊上撞見了一群軍痞,他們肆意地責罵踢打一個男人。

文以寧當時的身份是太子的男妻,雖不如今時今日地位,背地裡仍舊有人嘲諷他身為男子竟然甘願在男人身下承歡。可是面子上,大家還是要敬他三分。

「他犯了什麼錯,你們要這樣打他?」

文以寧看著那人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臉上也儘是血水,脖子上帶著狗一般的項圈,四肢上都是沉重的鐐銬,一頭長發亂糟糟地扎在腦後,如今是雨夜,錦廊上的泥水都滲進了那人的傷口之中,再折騰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於是,

鬼使神差地,文以寧停下腳步過問了幾句。

那些軍痞回頭瞧見文以寧,雖然滿身狼狽,可是還是當朝的「太子妃」,幾人手忙腳亂的跪下來,回了文以寧的話,說——此人是戎狄十二翟王之一,午後太子在校場比騎射,他們拔得頭籌,這個男人就是太子賞給他們的。

更說太子讓他們隨意驅使,用不著客氣,只管當狗一般看待。

戎狄與錦朝世代兵戎相向,文以寧皺眉看著那個氣息奄奄的男人,又想著這些日子以來凌與樞將殘殺戎狄俘虜當做一大樂趣,想要和凌與樞對著乾的心思一上來,便不假思索地開了口:

「放了他,賞賜的東西我會另外賞給你們,這人我帶走。」

「可是……太子爺那邊……」

「我自會去和他說的。」文以寧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露出了厭惡的神色。

那幾個人原本還想要說什麼,可是卻礙於太子的關係,不敢對文以寧不敬——太子為了娶這個男妻不惜對皇帝和皇后說不當太子這樣的話來,想必不要惹這個文家公子比較好些。

待那幾個兵走遠了,文以寧才看了看地上瑟瑟發抖的男人,只把自己身上披風蓋了過去,也不管那個男人驚訝的目光,文以寧只吩咐了如意找人將他送到太醫院去好好醫治,等傷好了再做打算。

想到這裡,文以寧眼光一閃,揚眉看著面前的衛奉國:

莫非……

衛奉國觀察入微,自然看清楚了他眼中小小的變化,這太監款款一笑:

「您想起來了?」

衛奉國說這句話的時候,帶著三分委屈、七分感慨和激動,文以寧只看了一眼就不自然地轉開了眼光——這人怎麼不去當個戲子,眼裡全是戲。

「您知道嗎?」衛奉國伸出手來,輕輕地碰了碰文以寧的臉,「你我,本不是第一次見。」

「十年前,我們就見過的。」

衛奉國用左手一把將文以寧拉過來,右手執了文以寧的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更帶著溫情脈脈的眼,用低沉沙啞的聲音道:

「您救了我的性命,也救了這裡。」

溫熱的手掌、灼熱的肌膚,在手心之下、藏著一顆跳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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