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玄都舊種傍銅駝(一)

第五百五十三章.玄都舊種傍銅駝(一)

莊嚴凈土、佛國氣象轉瞬即轉,翻成森羅鬼獄、幽泉冥海之相。

再不聞蓮海禪音,妙相心鼓,但見妖華蔓枝吐瘴霧,鬼蜮逐影似短狐。

唯有青霜朱焰,亦靜亦動,亦陰亦陽,化作為仙官法相捧足的八葉蓮台,片片蓮瓣舒張,凌波冥海,外魔難染。

虯髯紅臉的仙官頂上,下元太一君頭戴浮筠竹冠,身披清溪道服,高居丹瑤之台,依稀是初入仙道的仙術士裝束。只是面目已改,換作伊德里爾·雷蒙蓋頓那張讓人喜歡不起來的銳利面孔,就連耳廓也變得修長而尖,真是再明顯也不過的半精靈特徵。

青瓊法座之上,下元太一君左膝橫搭右膝,右肘撐額,雙目似閉非閉,彷彿並非挑起一場局部神戰的好鬥外神,而是一位正在精思注想、通真百神的隱逸山人。

而在青瓊法座四周,絢爛寶光混合萬色,彷彿太明始暉,普照世間,含靈萬類,同浴德澤。

彷彿來自七重天堂山的善性神光燭照黑蓮海面,神光所及,頓時黑海伏波,蓮凋葉敗,就連那些本不可見的靈能波動,也在神光之中顯露「本相」。

靈能源自智慧生物的精神活動,本該是無形無相之物。不論是靈吸怪,還是活動於人類社會邊緣的心靈術士隱修會,為了直觀地觀測這看不見摸不著的物事,也下了不少功夫。

靈能著色法,就是不同種族的靈能者們不約而同地採取的新辦法。

比如人類出身的心靈術士們,就用紅色代表憤怒,用藍色代表憂鬱,用黑色代表絕望,將這種認知先入為主地套用在靈能觀測上,將不可見的心靈活動轉入相應的觀測體系中。

靈吸怪看起來像是大號的紫皮章魚頭,但這種天生的靈能親和生物,感光細胞遠比人類強大,能分辨更多色彩光譜。所以這些章魚腦袋建立了更加繁複的靈能觀測色譜,一個專精於心靈力量的靈吸怪,甚至不需要探出精神觸角去侵入其他智慧生物的心靈,只要觀測對方體表散發的精神波動,就可以輕易解讀出對方的所思所想。

同樣,在黑蓮海這片靈吸怪精神力所構建的神臨地之中,所有的精神活動都按照那位靈吸怪之神伊爾神思因的神國結構,以最直觀的形式展現出來。只要進入這片黑蓮海的智慧生物,情緒的絲毫波動,記憶的些微漣漪,甚至是最簡單的思維活動,所有與靈能相關的精神活動,都被納入了黑蓮海之內,輕易為伊爾神思因所撥弄,再難自主。

就連「自我認知」這個智慧生物得以存在的根本,在靈吸怪之神的掌弄之下,也不過是手心起舞的傀儡。

蓮海翻卷間,仙官法相四周亦有蓮華蔓枝盛放,亦對應著仙官法相足下青霜赤焰並生的八葉寶蓮,蓮綻千葉,分據八方,一朵朵的黑蓮中,蓮房如天地,蓮子如洲陸,其上演化塵世國土,眾生苦厄禍福。

一時間,是冥河蜿蜒外層界,善惡分野,神魔對立,血戰開啟。

一時間,是精靈諸神自天而降,精靈之國聳立大地,群龍俯首。

一時間,是眾多大魔法師手捧金色捲軸,叱山喝海,萬城浮空。

此方天地的無數族群,他們曾經的璀璨文明最終都化作興亡種種,轉瞬即逝。也虧得下元太一君乃是神君之身,若換了旁人,莫說是凡夫俗子,就是未入真流的散仙中人,若是多看了幾眼這精神世界中活靈活現的紅塵萬象。也說不得被蓮中國土的無邊紅塵氣象迷了道心,就此被攝走了元神,落入其中受那永世輪迴、不得解脫之苦。

這般蓮中剎土的手段,若不是黑蓮邪氛隱隱,簡直像極了佛門證果大士的神通。

見蓮房國土的紅塵萬象,動搖不得下元太一君的元神,八方黑蓮又是一變。但見蓮瓣或枯或榮,輪轉無定,此時此景,彷彿釋迦入滅時,四方雙樹,凋零榮發,如喻無常。

而一朵朵的黑蓮枯榮間,蓮瓣化塵,蓮子生煙,便如同天地劫末,三災並起,眾生同滅。然而蓮華萎謝間,卻又有眾生遭逢末劫的無邊怨戾之氣沖奔而上!

怨氣、戾氣,夾雜著無盡悲苦之音,直纏上仙官法相周身。

雖然丹瑤之台、青瓊之座上,下元太一君身發光明,化作恍如眾寶凝結的祥光瑞氣,巍然不動,但神光之外,怨戾之氣卻如墨入水,將神光暈染成重重烏煞妖光,漸漸不復玄門清聖氣象!

在伊爾神思因所構造的精神世界中,創造意識生命,塑造蓮中剎土,催生天地劫數,都是輕而易舉之事。

而這精神虛擬的世界中,無數意識體在末劫死滅時所催化而出的無邊怨戾之氣,同樣是貨真價實。

不論是得道仙真,還是證果菩提,或者此方天地最依賴眾生信願的諸多神明,被這意識世界演化末劫的眾生怨戾之氣沾染到,不論是哪家路數,都絕沒有好果子吃——

要麼謫墮凡塵,要麼是重入轉輪,就算是本地的善性諸神,在這重重怨戾之氣中也難免有迷失本心、改正歸邪之險!

儘管這黑蓮海並非伊爾神思因的神國正體,但枯榮蓮海已經透露出了一位老牌邪神的真正底蘊:

若有那膽大妄為的冒險者,敢上天堂山尋寶,敢下無盡深淵試劍,敢鑽六指魔王格拉茲特的後宮,那當然也敢逛進伊爾神思因的神國。

若只是些踏入傳奇境界的愣頭青,那神似佛門神通的蓮中剎土,就足夠留下他們的魂魄,從此萬世輪迴不得解脫。

要是來者是那些有資格開啟神戰的半神甚至真神,這蓮中剎土就在一輪輪枯榮生滅中化作無窮無盡的末劫怨戾之氣,消磨神靈本心。若有伊爾神思因坐鎮神國中央,說不定還能捕獲一二俘虜,等到下次神戰的時候,差不多就像靈吸怪的傳統戰術那樣,可以安排這些「神仆」出去當炮灰了。

重重烏煞妖光之下,恍如眾寶雜陳的神光之間,漸漸浮湧出絲絲晦暗之氣。彷彿被鹼水煮過的黑瑪瑙,露出貧瘠而乏味的骨,交錯在枯瘦的沙冢間,囚著不肯瞑目的死魂。

身處這詭異神通之中,下元太一君卻是撫掌讚嘆不已:「三界翻覆,怨念如枷,萬靈生滅,戾心似鎖。仙宮立成地獄,神祇淪入苦趣。好一部無上殺伐神通,竟將天人同墮之劫演化到了幻真隨心的地步,叫我這焚邪真火無絲毫下手處。」

言猶未了,仙官法相卻抬起手來,從腰間箭壺中抽出一枝長箭。這箭上無鏃無羽,只是一莖無花無葉的桃枝,看上去就和鄉民迎親時候,用來祓除凶煞不祥的桑弧桃矢差不太多。

不算光滑的樹皮帶著微紫的灰檀色,枝杈間隱約能見到些許小如粟實的芽苞,棕黑的外皮微微透出紅意,像是隆冬灶膛中熱力內斂的火炭。

一手仗劍當胸,一手輕拈桃箭,虯髯仙官撮口清嘯一聲,足蹈蓮台,法劍挽光成環,桃枝翩飛如儺舞。

丹瑤之台上,下元太一君倏然振衣而起,劍指划處,神光再明,破開妖煞邪氛凝成的暗幕,恍如玉光體勢,金真存形,結成一個個似篆似籀的明光之字,合成一篇七言四韻的步虛詞:

「東霞靈妃侍宴時,縹雲猶戀碧桃枝。折向金壺天公笑,暘谷先生莫推辭。」

步虛詞成,度上桃枝,但見瓊苞未剖,香蕾初萌,生機流溢,皆成枯木還春之象。

虯髯仙官大笑連聲,手中桃箭向著正東那朵黑蓮奮力擲去!

正如木公投壺,天為之軒渠,桃枝刺入黑蓮花房的瞬間,蓮中剎土上空,雲天盡墨,風雷交吼!

……

………

灰色的雲籠罩在平原之上,歐瑟瑞特城蒼白的石牆有氣無力地橫卧在剛割過一茬的麥地中央,像是一塊蓄滿白膿又勉強沒潰爛開的癤子。

在「癤子」的某個「毛孔」邊上,裹著粗紡亞麻布斗篷的男人提著一盞風燈,腳步虛浮地鑽出了歐瑟瑞特城石牆東面的陰溝。

那盞蒙著半透明巨蟾皮的燈籠里,幽冷的磷火靜靜地燃燒不息,在水道口照出點點暗紅的血跡。

這些帶鐵鏽味的瘢痕,或許來自另一個像他一樣冒險離開庇護所收集食物的窮光蛋,或許來自市政廳衛隊某一次的例行清掃活動。在那些二十四小時都把自己裝在白鐵罐子里的衛兵看來,一個教會直轄領的領民不顧教會的警告,千方百計地想要離開神恩庇護之地,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可饒赦的墮落。

而在點點的血斑之外,還有一塊塊乾涸或半乾的粘液留在蒼白的石牆表面。讓男人想起了城裡那些肺血病晚期的病人,不停地吐在地上的黃綠色膿痰。

提著蟾蜍皮風燈,男人不安地撫摸著腰間的獸皮包裹,輕聲地祈禱了一句:「不應是此處的那位,不應是彼處的那位,我不需要恩賜,也不想要照看……願我今日依然能躲過祂的眼睛。」

這是在向哪一位神靈祈禱呢?反正不應該是歐瑟瑞特的庇護之主卡斯諾瑪。

庇護之主卡斯諾瑪,在大陸南方著名的賢者之城「思文德勒大學舍」那裡,祂被尊為「永受禮讚的眾聖之師,一切知識流出之門」,在西方的僧侶們口中,祂的御名是「誕生於眾智之海的翡翠君主」,甚至在字母都認不全的農夫們嘴裡,庇護之主還是「讓麥穗變沉的好先生」。

祂在不同的城邦有不同的面相,不同的教義,不同的教團和神殿,就連祭司和僧侶們是長發披肩還是徹底剃成禿頭,都沒有達成共識。

但所有的教派都承認,庇護之主卡斯諾瑪是所有智慧種族共同信仰的神,在每一個神殿和教會的祈禱文里,都在描述祂的大能,祂對世人的恩賜,以及祂在上個紀元結束的時候,重新創造世界和一切生命的偉業。

也正因如此,除了最狂熱的巡禮僧侶,就連很多神殿祭司都沒法清楚知道庇護之主在世上流傳著多少個尊名。但似乎每一個向庇護之主祈禱的人,他的禱告都能聯繫到那無所不在之神。

可這個模樣潦倒的遊民,卻選擇了一個很難與神靈溝通的禱文,似乎刻意地躲藏著神恩的樣子。

陰暗的雲層遮去了大半光明,城外一片片平整的麥田早已搶收乾淨,只剩下高矮不一的麥茬。

淺黃色的莖桿像是年久發黃的腿骨,在懷念著被斬去的頭顱。

麥地里隱隱充斥著煙氣,鑽進鼻腔,刺著喉嚨,在田邊半倒塌的石砌農舍里,還能看到熄滅未久的灰堆,雜亂的腳印,濺在石頭上的血跡。

那是在歐瑟瑞特城四周徘徊不去的流民們留下的唯一痕迹。

隨著頭頂上雲層久不散去,哪怕是曾經被譽為「豐穰神之穀倉」的歐瑟瑞特平原,小麥的產出量也下降了六成有餘。那些土地更為貧瘠、領主統治更為不善的領地上,村莊就像是成熟的馬勃菌,看起來是雞蛋大的菌子,一碰就變成了乾癟的碎片,只有屍體燃燒的黑煙熊熊四散。

村落毀滅,莊園敗朽,堡壘崩塌,還活著的人們在那些鄉下貴族和騎士的帶領下,向著囤積了糧食的富庶城邦進發。而守護城邦的教會騎士們,則毫不留情地將這些源源不絕的難民擋在了城外,讓死人的血肉餵養麥地,為來年的收成預作準備。

只有少數虔誠的貴族家庭,偶爾有希望進入歐瑟瑞特。然而鄉下貴族勉強帶離故鄉的那一點家底,在歐瑟瑞特這種教會直屬領地中根本經不起花用,一旦坐吃山空,又找不到門路在教會中謀一個差事,那麼最後的下場就可以猜到了。

在男人早已記憶模糊的少年時代,他常常坐在溫暖而舒適的藏書室里,跟著他面目同樣模糊的母親,背誦那些家族收藏多年的手抄本。那些手抄本上滿是神靈恩賜、英雄偉業、王國興衰的故事,而他家族的先輩們,在這些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的段落間,寫下了滿滿的註釋。

哪些神話是真實的歷史,哪些歷史又充滿了神秘學的暗喻,這些普通僧侶都輕易無法接觸的知識,卻是一位大領主書記官家族的必修課。他的母親在紋章學入門一課上,就將家族的紋章仔細地畫下來:羽毛筆、蠟板,以及一株果實累累的小樹。

那是來自西南方熱砂之都的米勒哥頓樹,它在春天綻開緋紅的五瓣花,在夏天結滿泛著紅暈的甜美圓果,這是詩人和學者所鍾愛的喬木,也象徵著佩爾西卡家的品質。

果樹要栽在肥沃的土地上,家族要繁衍在富饒的領地中,佩爾西卡家的榮耀、莊園連同他們作為封臣而效忠的領主,都在飢荒和瘟疫中毀滅了。而一個失去封地、沒有侍從的世襲騎士家族,在歐瑟瑞特城的祭司僧侶們看來,並不比一條流浪狗更值得關心。神殿的文獻整理,也不需要這些落魄的外地貴族插手。

對一個歷史悠久卻人丁單薄的書記官家族而言,這等於吹響了毀滅的號角。

佩爾西卡家的最後一人,崔克·佩爾西卡,一面懷念著那座早已化作灰燼的邊境莊園,一面吞咽著口水,試圖讓自己經常發炎出血的喉嚨舒坦一點。他低著頭,看著麥田邊緣的一塊石頭,上面用粗糙的工具雕刻出一個簡陋的小丑笑臉。

這種滑稽的石塊,是農夫們區分彼此田地的標識,而在這片荒蕪得連一株黑麥都沒有的田地里,小丑的雙眼被人用血液染紅了,像是在哀哀地哭。

這張臉讓崔克不怎麼舒服,總是會想起他的母親,這要強又博學的老婦人在丈夫去世后,將崔克培養成了合格的新一代佩爾西卡家的家主,然而在席捲四方的天災面前,這個女人的智慧和勇氣都像是個笑話。她在進入歐瑟瑞特城后就害了重病,眼睛發紅流淚,喉嚨咳出血痰,臨死前仍然一邊流著淚咳嗽,一邊抓住了兒子的手,用一種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失望的語氣反覆念叨著:「記住,崔克,佩爾西卡家的人不能再坐到桌子後面拿起筆,那就等於變成了野獸。」

「我現在是比野獸更不如的下水道遊民。」

崔克自言自語地走到石刻小丑臉邊上,從蟾蜍皮風燈的底座下摸出一塊青綠色的石頭,遞到了石刻小丑臉的嘴邊。

這張滑稽的臉頓時像是活了過來,一條滑膩的舌頭從石頭嘴裡伸出來,將那塊石頭倒卷而回。很快,從石頭嘴裡又吐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來,裡面是一隻雕工精美的象牙梳,梳背用蛋白石和橄欖石鑲嵌成盛開的花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梳齒上沾染了些許血跡。

拿著象牙梳,崔克低頭看向石刻小丑臉:「這梳子是熱砂之城米勒哥頓最流行的樣式,熱砂之城的巫師們終於抽幹了沙漠下的地下水,所以那裡的貴族也開始向中央平原逃難了?但是我不覺得你們這些土之民靠著簡單的潛行魔法,可以打那些熱砂之城黑袍巫師們的主意。」

「我們不會愚蠢到去挑釁黑袍巫師,」石刻小丑臉的五官扭曲了幾下,變成了一個歪著頭的精瘦男人面孔,依稀能看到他的臉龐和脖子上到處是巨大爪印留下的傷痕和淤青。

「那是歐瑟瑞特的護教騎士們下的手,他們埋伏在每條通往歐瑟瑞特城的道路旁,殺死他們見到的每一個人。」被稱作土之民的男人低聲回答道,「看在你按時為我們帶來冥想精石的份上,我要警告你,離那些藏身鐵罐子里的瘋子遠遠的,而且不要攜帶任何容易觸怒他們的東西。」。

「你在說什麼?」

「不要帶著花束,也不要戴上花環,甚至連在路邊摘一朵野花的想法都不要有。」借著石雕小丑臉顯形的土之民警告道,「我聽見護教騎士之間如幽靈般的低語,他們正在尋找並毀滅一個手握一枝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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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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