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落花時節又逢君(一)
孟沁祥便要做皇上其中一位養子的女兒的伴讀。
我問顧曼楚,可知道是哪一位郡王的女兒嗎?
皇上的五位養子,都封為「郡王」,郡王的女兒,則封為縣君。
顧曼楚想了想道:「好像是建安縣君。是海康王的女兒。」
海康郡王,那麼不是他。
一別兩年,不知他好不好。
太后不在,慈寧宮中的人們都是一幅平靜而閑散的神氣。
白日里我便跟著壽安殿的教習娘子學習宮中規矩。
轉眼已經到了四月,海棠花正以最轟轟烈烈的姿態落下。見我常常對著花樹久看,教習娘子說慈寧宮外便有一片海棠樹,因為太后喜歡清靜,所以平素少有人來遊玩,倒是個看海棠的好去處。
翌日天未破曉,我便踏著露水前去。
地上的落花已經是密密層層,空中兀自有花瓣紛紛揚揚落下。
樹上尚未生出葉子,而地上的青草早已經被落花覆蓋了,除了樹榦與枝椏,天地間似乎便只有粉色。
花落時候的粉,與盛開時候並不一樣,因為紅暈漸褪,蒼白愈多,所以即便是這般轟轟烈烈的墜落,亦帶著傷逝的感覺。
我已經換上了最輕軟的繡鞋,卻也不忍將哪一步踏實了。
朝陽似是快要升起,天邊雲蒸霞蔚,將我白色的衣裙與近乎白色的落花一併染上霞彩。
彷彿,還是多年前的離別……
鐵蹄踐踏落花,吟鞭東指天涯。
誰的啼聲在兵馬嘶鳴中淹沒,空餘蒼白的雙唇無力翕合?又是誰的淚水滾入塵土了無痕迹,唯有頹然的面容沾染風沙一片斑駁?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背後傳來一個悠遠的聲音:「鳴鶴!」
「鳴鶴……」
虛撫落花的手指微微一顫。
兩年來,從未有人再這樣喚過我。
我幾乎都已經忘記了,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鳴鶴。
如今我只叫做,謝蘇芳。
轉過身去,不知是不敢看還是不需看那張臉,我已經自然而然地跪拜行禮:「鳴鶴參見普安王。」
普安王,當今皇上的養子之一,趙伯琮。
「快請起。」普安王的聲音對我而言,並不因三年未見而變得陌生,只是其語氣中的意味,卻不是我熟悉的。
他的手伸到我眼前時,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與遲疑,然而一隻手終於沒有伸出搭在他的手上,我已經自己用力站起。
修長的手指,虎口處帶著繭子,一條傷疤直延伸到了腕部,他不必翻過手掌,我亦知道這條傷疤的另一半在手背上。
「鳴鶴……」他第二次叫了我的名字。
目光順著他的手緩緩上移,月白色的長袍並非新制卻是一塵不染的潔凈,簡素得沒有一絲紋飾的交領之上,一張同樣乾淨的面容映進了我的眼眶。
朝陽未升,只是將東邊的雲彩染成了紅色。
他背對著東邊而立,一眼望見他的面容,便讓我以為是看見了噴薄的朝陽。
而他頭頂、身邊的那些落花,似乎一下子,也染上了含苞初放時暈紅的色彩。
目光觸到他炯炯的雙目,我立時便垂下了眼帘。
這樣的男子,讓人心生景仰,莫可逼視。
而我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舊時的笑,亦讓我不禁心中惶惶。
「這兩年你……你在哪裡?」
「翟家遭罪,我便流落在外了。」這兩年的遭遇,我一時間也說不清楚,但我不曾忘了爹爹的囑託,流亡在外,亦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
「待有機會,我再將這其中的過程向王爺詳細稟報。」我知道這些年的見聞,於普安王一定是有用處的。
普安王凝視著我的雙眼,顯然並不在意我要向他稟報的事情,更多的,卻似是在關注著我本身。
我不由得垂首,普安王對我的垂注,卻不是我可以承受的。
「你怎麼到了這裡?」
「是吳聖人將我分派到了這邊,服侍太後娘娘。」
「我是問你,你因何進宮?」
普安王的語氣略帶生硬,我愕然抬頭,對上了他微蹙的眉心。
「我……是因為採選的旨意。」我的語氣如同我的眼光,帶著迴避。
我要進宮,是因為收到了旨意,卻也不僅僅是因為一個旨意。這其中,有我要報的仇,有我要報的恩,還有我希望見到的人,比如,普安王——自幼爹爹便諄諄教導我,讓我銘記於心、畢生服從襄助的人。
手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就像普安王直視我的眼神,讓我避之不及。
「你如何會收到採選的旨意?」
我甚是好奇:「凡是官宦之家或者世家宗族,有適齡女子者,皆收到了採選的旨意……」
一語未完,我忽然想到面見皇后之時,她問我自幼體弱、身體抱恙的話,不由得微微一驚:「難道……是王爺為我攔下了旨意?可是,我還是收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