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孕育惡魔的人

第6章 孕育惡魔的人

6

戒衛廳中,喬治·格蘭特少爺的保鏢將約一個月前發生的事兒一點點吐露出來時,黑貓黑克到達了林克大道的廢棄大教堂。

二十多年前中城區主建築高達三十三米的新教堂成立后,傑佛里城的官員們預定拆除舊教堂、建立新民居——當然,設想是美好的,卻僅限於理想;被上下其手的工程款、官員的貪婪、各部門的推諉之下,二十多年後早該被拆除的舊教堂仍舊矗立於此,徒留下千瘡百孔的破敗圍牆和搖搖欲墜的空曠大屋。

銹跡斑斑的鐵門內,大屋後門房檐下,褐色的石條台階上仍舊能夠看到當日喪命於此的酒館酒保留下的黑褐色血跡——那個倒霉鬼被掛在殘破的風向雞上,全身的骨骼被粗暴地揉碎、像個即將解體的稻草人那樣在寒風中飄蕩。

那次事件后,這箇舊教堂成了林克大道的禁區,連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都不願意靠近此處——雖然冒險者協會很快收回了酒保的屍體,但是看見那一幕的林克大道住戶可不少。

「啊——我聞到了美味的氣息,安格斯,我那即將誕生的同族來過這裡……這個小傢伙充滿了活力和對血肉的嚮往,朝氣蓬勃——」黑貓激動地跳上褐色台階,連精神鏈接的聲音都開始發顫,「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麼新鮮的食物了,僅僅只是殘留的香氣就讓足以人戰慄……你是對的,安格斯,你們所說的犯人正是我的同族,我的食物。」

「啊,這確實是個好消息。」精神鏈接那頭,安格斯·末日審判漫不經心地回應著。

「我現在可以原諒你的傲慢了,你這可恨的人類。快點兒找到這個小傢伙,我的胃已經饑渴|難耐……這個小東西一點兒也不懂得控制力量,只是弄死一個人類而已就消耗了那麼多——讓它這麼繼續下去損失的可是我的利益,你聽見了嗎?」黑貓暴躁地尖叫。

「對方可還沒落入你的口中……好吧,別生氣,你會見到那傢伙的。」安格斯放下黑色封皮的書本,伸了個懶腰,慢騰騰地走向床,「現在你可以隨便到哪兒轉轉、盡量保持安靜,我得休息一會兒。」

「該死的,那小東西浪費了多少力量?這裡全都是殘留的魔氣。」

「別人可沒有義務保留力量等著你去吞噬……因仇恨而獲得的力量有多麼不聽話,不是人類的你不會明白。」以放鬆的姿態趟到床上,安格斯·末日審判渾不在意地回道,「如果第一個人承受了『他』的仇恨,後面的傢伙,就得算是遷怒了。比起仇恨,遷怒更加不講道理,過度暴力下力量的浪費再正常不過。」

戒衛廳會客室中,格蘭特家的保鏢正進行著讓他自己也感覺難堪的回憶。

「每個月……喬治少爺會與他的朋友們進行馬術競技。當然,賽場不會是哪家的養馬場,他們會找一條比較僻靜的……」保鏢咬了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即使闖了禍,也很容易收拾的街道。」

老警員的老特力聽到此處,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他當然知道少爺仔們的「遊戲」,作為市警司的人,他可沒少去收拾爛攤子;當然,初次聽到這件事的戒衛隊分隊長臉已經黑了,在市區中縱馬意味著什麼,用膝蓋都能想得到。

「……這一次的比賽選定了林克大道,街頭到街尾兩個來回,其中要跨越一次居民區,也就是所謂的……障礙賽。」保鏢咽了口唾沫,「少爺那天表現不佳,穿越居民區的時候轉向失誤衝到了一戶人家家裡。」

「那戶人家的院子混亂不堪,少爺的馬崴了腳……少爺十分生氣,當家主人走出來試圖理論時,眼見比賽出局的他怒火沖頭,用馬鞭……當街抽死了那個人。當時街上的人不多,爵士在事後也支付了那家人一筆錢,所以事兒沒有報到市警司。但那匹馬是爵士準備送給別人的,是少爺偷騎了出來,所以爵士大發雷霆,禁足了少爺整整三天……」

「哈!」氣極反笑的南·托萊忍不住打斷了保鏢的話,「爵士生氣的理由是馬腳受傷了,而那個被抽死的人則全無關係?一個人的性命還比不上馬腳重要,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保鏢臉色不太好看,當然,當他打算說實話的時候臉色就一直很難看,「我當然不會這麼認為,先生,所以我現在才會告訴你們這件事。我受雇于格蘭特家,但我也是平民出身,先生。這次的事兒我並非沒有感受,所以我早已提出了辭職,若非後來喬治·格蘭特出事,我現在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

南長吸一口氣,按捺住情緒說道,「失禮,我的口氣過分了。若我在場,我會阻止這件事,但我沒有理由要求你也這樣做。」

「您是一位紳士。」保鏢略微欠身。

南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類似的事兒,喬治·格蘭特幹了多少?」

半小時后,送走了坦白秘密一身輕鬆的保鏢,老特力唏噓地感慨:「沒想到梅迪太太的兒子是這樣死的……她可是林克大道的老住戶了,也是那兒的眾多洗衣婦之一。」

林克大道靠近貫城河,不少家庭依靠給其它城區的人家清洗衣物為生,作為林克大道轄區的警員老特力認識那兒不少住戶,與梅迪的兒子也有數面之緣。

「這件事兒我……我們,我和麥格林完全沒有得到消息,看來爵士出了不少錢,也許我隊里就有巡邏警員收了錢。」老特力苦笑著搖搖頭,風氣如此,他也無法說什麼。

南·托萊也沒有就這個問題上糾纏,兩年的基層工作已經讓他知道空有理想和一腔熱血根本沒有什麼用,「……讓我們整理一下信息吧,特蘭波爾先生。僅僅只是今年下半年,喬治·格蘭特直接或間接導致的人命案就有三件之多,考慮到兇手的職業級武力,洗衣婦梅迪與另一位平民家庭不太可能出得起這筆傭金……」

一番探討后,南與老特力沒有急著下結論,畢竟仇恨並不止是與命案有關聯。與格蘭特家聯絡、面見那些被趕到牧場去的當日接觸過喬治·格蘭特的僕人們之前,南·托萊決定去探望一眼那位可憐的婦人。

「您……如果我猜錯的話我道歉,托萊隊長,您打算深究這件事嗎?」離開會客室前,老特力忽然冒昧地問道。

「如果沒有格蘭特爵士這位父親的支持與放縱,喬治做不到像這樣輕視生命、無視律法。」南·托萊一邊戴上頭盔、一邊正視著面帶猶豫的老特力,堅定地說道,「特蘭波爾先生,殺死喬治的人必須伏法,格蘭特爵士也一樣。」

「請恕我冒昧,托萊隊長,格蘭特爵士一直是貝內特軍團的出資人……您是軍部出來的人,您知道試圖扳倒一位軍團出資人有多麼困難。」

年紀輕輕晉陞白銀騎士的南·托萊當然知道老特力的顧慮,他是少有的在三十歲前就晉陞上尉的士官,即使不容於上層被趕回家,他的軍銜也沒有被拿掉——可那並不是他無視惡行的借口。

「東大陸仍舊處於戰亂之中,我們需要強大的軍隊來保護我們的國家,但敵人並不止存在外部,特蘭波爾先生。如果沒有內部的穩定,即使我們的軍隊兵鋒強大到足以與北方戰神為敵,我們的國家仍舊只是修建在沙灘上的城堡,輕輕一碰就會被摧毀。」南·托萊扣上佩劍上的環扣,深藍色的瞳孔之中沒有任何猶豫,語氣沉穩地說道,「我沒有理由坐視內部的毒瘤散布不安卻什麼都不做,格蘭特爵士愧對了他的身份地位,他應當接受審判。」

「當然……」走出會客室前,南轉頭沖憂心忡忡的老特力眨眨眼,狡黠地一笑,「我不會亂來的,特蘭波爾先生,『紳士』們的鬥爭比正面的戰場殘酷,這一點我當然知道。」

南·托萊邁著大步離去,老特力留在原地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頓時自慚一笑——這是他的身份限制了他自己的眼界了,平民出身的他當然不會有去跟貴族較勁的念頭,但正統教廷騎士家庭出身的托萊家不同;有資格對貴族發起非議的只有貴族,神權國家的賽因王國,教廷騎士可比一戶連正式封爵都沒有的爵士家有話語權。

林克大道居民區,踏入此間的南·托萊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這兒的街道污水橫流、垃圾遍地,別說一位騎士老爺,連體面人家的僕從都不願意涉足此地。

人們倉皇的躲避舉動、好奇而畏懼的目光讓南有些尷尬,戒衛隊的工作是負責全城的全面穩定,全員職業級組成、執勤時間全副武裝待命對他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對生活圈子狹隘、見識淺薄的平民來說,哪怕一位穿著體面些的先生路過都會引得他們駐足,更何況是一位身披鎧甲、腰佩長劍的騎士呢。

「我應該換套常服來的。」南面帶赫然地對陪他前來的老特力說道,「但願我的拜訪不會對梅迪太太帶來困擾。」

老特力理解地一笑,他畢竟與南算不上熟悉,來之前自然也不方便進行規勸——他可不是麥格林那個永遠衝動的傢伙,「梅迪太太會感受到您的善意的,托萊隊長。」

——老特力在經驗上畢竟要超出南·托萊二十年,他願意跟隨而來的目的可不只是探望安慰;如果梅迪太太願意在托萊家控制住了局勢后出面指證格蘭特爵士的齷齪行徑,對於扳倒這個黑心牧場主來說是不錯的借力。

梅迪太太的家所在的巷子離正街不遠,普遍不高的院牆、搭建得亂七八糟的建築物、擁擠的民房,提出在這種地方進行馬術障礙賽的傢伙真不知有多麼殘酷,以至於可以毫不在意地對同類的生命與尊嚴進行踐踏。

「梅迪太太?」老特力站在門前叫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后嘗試著伸手去推門,只是虛掩著的殘破木門發出讓人牙酸的吱呀聲后緩緩打開,露出堆滿了雜物的破敗院落。

「梅迪太太,我是特蘭波爾警司,你在家嗎?」老特力踩著混合了泥水、雪水的雜物堆走進院子,後面的南·托萊卻是臉色微變,沒能下定決心把腳邁進來——他以為外面的平民區街道就夠亂了,沒想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居然也能弄得如此混亂而骯髒——似乎是收集起來取暖用的木材佔滿了小半個院子的地面,看不出顏色的、隱約散發著臭味兒的破舊衣物堆疊在另一邊,中間倒了幾個不知道用來裝過什麼東西的陶罐,小半截罐口浸在雪水裡……

「沒有人在,托萊隊長。」狹小的院子里只有兩間擠擠挨挨的低矮平房,老特力幾眼就看了個通透,退回了院子里看見南還在大門口那一臉糾結,心中本來有點兒失望的老特力差點兒沒有繃住——再如何正直、充滿了正義感,這位托萊家的少爺終究是生活在養尊處優的世界里,並不理解底層的生活現狀。

南做了好一會兒心理準備才總算是咬著牙把帶著馬刺的靴子踩了進來,忍著不去看污濁不堪的地面,將注意力放到兩間屋子上,「你提過梅迪太太是未婚生子,在本地已經沒有了可來往的親戚,如果她是得到了賠償金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還好,如果不是……那麼我們就得好好檢查一下這兒了,特蘭波爾先生。」

「您說得是。」

兩間屋子裡比外面還要雜亂,南硬撐著精神仔細地檢查屋中留下的痕迹——門、窗是否有破損、柜子上的鎖是否完好、財物是否被洗劫過、梅迪太太的生活用品是否還在等等。

「……看看這個,托萊隊長,這是艾哈給他的母親買的手鐲,我記得那個小夥子第一次賺到錢的時候送給梅迪太太的禮物就是這個。」老特力把收集到的一些東西攤開在這個家中唯一一件略為體面的傢具——桌子上,攤開他對這對母子印象最深刻的物件,「梅迪太太極為喜歡這個手鐲,如果她是自主離開……我想她不會忘記這個。」

好容易習慣了平民屋內情形的南也同意老特力的意見:「柜子里有兩件棉衣,棉被也在,沒有被動過。」這種天氣里,像他這樣的職業級可以身披鐵甲出門,平民們可非得裹得嚴嚴實實不可。

「這正是奇怪的地方,托萊隊長,看看這兒,這些應該是格蘭特爵士賠償的金幣……」老特力解開一個小布包,裡面躺著十枚比大拇指指甲略大的金幣,「這個就放在窗台上。」

「是的,你也注意到餐具上的灰塵了吧,爐火里也全是冷灰,她估計離的時間不短……」南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門上的破壞力度明顯來自馬匹的衝撞,除此之外,這個家中沒有發現暴力的痕迹。自喬治·格蘭特后,這兒沒有來過不請自來的客人——等等!」這位神聖騎士忽然面色一變,「有沒有可能——我是說,梅迪太太一直與她的兒子艾哈相依為命,當她失去了艾哈,這些被丟下的所謂賠償金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思……那麼……」

「也就是說……」老特力心中也有了不妙的預感,「……梅迪太太,有可能選擇了自殺?」

「我的經驗不足,特蘭波爾先生。我淺薄地認為,當人們生活絕望,會躲在讓自己安心的地方選擇放棄生命。」南轉身看向剛仔細搜查過一遍的屋中景象,困惑地說道,「梅迪太太感覺絕望……卻沒有選擇在家中終結人生?」

老特力想了想,嘆息了一聲:「或許是這個家不能讓她感覺安心吧,可憐的女人……天降災禍奪走了她的孩子,惡魔般的闖入者就在這個家的大門前終結了她的希望,而她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事後,還要恥辱地收下象徵性的賠償金。」

「……天父在上……」南·托萊低聲呢喃了一句,將手按在胸口沉默不語。

入夜,一次性挑起兩個警司隊巡邏任務的麥格林結束了工作來到中城區托萊府邸,在書房中,聽到了兩位志同道合的夥伴這一天的調查結果后,麥格林眉頭倒豎,鼻子里碰著粗氣憤怒地說道,「那只是一個柔弱的女人,沒有了兒子也沒有復仇的希望,除了自殺,她還能做出什麼樣的反抗?」

換了家居服的神聖騎士蹙眉抱胸而立,輕輕了搖了搖頭,又點點頭,「你說得是,麥格林先生。失去了希望比什麼都可怕……那位太太會絕望到去走絕路也……並不奇怪。」長嘆了一聲,南幽幽地道,「她給兒子起名艾哈,在古通用語中這個辭彙代表了希望……即使讓格蘭特爵士伏法,也安慰不了失去希望的她了。」

老特力抹了一把臉,苦笑著說道,「而且,即使我們想為她做點什麼我們恐怕也找不到她的屍體。托萊隊長,您或許不太清楚……每年冬季,下城區都會凍死不少平民。這些人從來不會被登記,甚至連收斂場都不用去,只需要市政廳花一點兒小錢僱人把屍體丟到城外——這些人就與傑佛里城無關了,他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也不會摸黑任何人的政績,連平民自己,都不會去記哪一天凍死了誰。」

老特力的言下之意南聽得出來,除非是被以極端手法殺害,一般的平民傷害事件大多事後各相關部門無不敷衍了事;神聖騎士額頭上青筋跳了一下,嘴唇微微抽動;但很快,他就壓抑住了怒火,只是語氣稍微有點兒上揚,「被當街殺害的人都能用錢埋下去,死於天災的人們又能讓誰去負責呢?」頓了頓,他的聲音中難免帶上了怨氣,「入冬前市政廳剛進行了一次慈善舞會,為貧窮的人們提供過冬的衣物和麵包而募捐;天父在上,也許只有神知道哪些捐款都到哪兒去了吧。」

與普遍燈火明亮、壁爐火焰熊熊的中城區不同,一個城區之隔的林克大道,人們已經躲回家中封閉門窗瑟瑟發抖,或為寒冷、或為恐懼——死人他們不是沒見過,但像那種被嚴重褻瀆的屍體,其滿溢的惡意比冬夜的寒風還要可怕。

清冷的月光之下,一道身影被拉得悠長。孤獨行走於空曠大街上的夜行人披著純黑色的斗篷,高邦厚底靴摩擦在剛下過一陣小雪的鬆軟地面,卻詭異地沒有發出聲音。

「……今晚應該不會再下雪了。」斗篷下的人抬頭看了看月光下薄薄的雲層,刺骨的寒風掃過他兜帽下光潔的下巴,卻似乎被某種力場阻隔,不能讓他感染到寒意。

「沒有召喚法陣、沒有惡魔的契約,卻能另闢蹊徑以自身孕育惡魔的人……真有趣,多少年沒有遇到這樣的人了呢。」兜帽陰影下的小半張臉上,略薄的嘴唇輕輕拉起,似乎是在微笑,又似乎是在諷刺,「人類總是能創造奇迹,不是嗎,黑克。」

安格斯·末日審判隨著走動輕輕飄揚的斗篷邊際忽然一陣晃動,引得周邊的空間模糊了一瞬,隨即自斗篷中分離出一道輕緲的黑霧;這團黑霧在空氣中一陣扭曲、盤旋,漸漸凝集出一隻矯健的黑貓身影。

「我最討厭人類的地方,就在於人類的不確定性。」這隻黑貓落到雪地上后,以滿帶著憤懣的語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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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靈的送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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