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回舞
遇見唐無樂的時候，是她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那時她被折斷了四肢，划花了臉，草席一卷扔在亂葬崗里。烏鴉在她的頭頂盤旋。她知道，它們是在等她斷氣。她死後，就是它們口中的美食。
唐無樂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的藍衣上洇了一大片血跡，走路跌跌撞撞，看起來也沒有比她要好到哪裡去。可他的臉上，居然是笑著的，他竟然是笑著的。
唐無樂一邊走，一邊笑，好似是因為實在太無聊了，居然還唱起了歌來。
他似乎唱的是一首童謠，跌跌撞撞地走過她身邊。然後被地上突起的半塊殘缺石碑給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也不再爬起來繼續走，就這麼坐著，靠著不知名的墓碑，隨手抓了只烏鴉，拔它的羽毛玩。
烏鴉被拔了羽毛，叫聲凄厲，可他居然還笑了起來。
血水從臉上流進她的眼睛里，她閉了閉眼，覺得面前的場景既詭異，又好玩。她想要笑，可是臉上的傷已經令她連表情都做不出來了。
「你受傷了。」唐無樂忽然淡淡道。如果不是那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一定會以為他是在和別人說話。
她的喉嚨被毒藥灼傷了，就連每次吞咽唾液都疼得她死去活來，於是只能用力眨了眨眼睛。
唐無樂用悲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忽然又笑了起來。
這次，她就真的看不懂著突然出現的詭異青年來。於是，她扯著幾乎完全嘶啞的聲音問道：「你在笑什麼？」
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烏鴉依舊盤旋在頭頂哀鳴。唐無樂抬起頭，盯著枯死的樹梢上掛著的新月道：「我笑，是因為我還活著。」
「能夠活著，本來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雖然他很倒霉地似乎卷進了什麼陰謀里，但他最終也還是活了下來。那些兩面三刀的、忘恩負義的小人，總有一天他會叫他們付出代價。
「是嗎？」她不懂，她的生命里，好像從來都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事情。活著，真的是值得開心的嗎？
她曾經去寺廟裡聽和尚講經，明明人生來就是孤獨和痛苦的，為什麼活著，卻還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活著有什麼好的？於是她這樣說：「活著難道不是一種苦難嗎？」
唐無樂靠著石碑，他手中的那隻禿了毛的烏鴉發出了一聲凄慘的叫聲，他淡淡道：「你看見了嗎？連烏鴉都是想要活下去的，難道人活著還不如一隻烏鴉嗎？」
「可是，我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她這麼道：「既然沒有理由，那又為什麼要活下去呢？」
唐無樂笑了一聲，道：「活著不就是活著，需要什麼理由嗎？」活著就好好活著，本就不是需要理由的事情。
他看著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女人，忽然覺得很有趣：「你想要死？」這世界上，想活下去的人比較多，想死的人還是太少了，畢竟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情。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漸漸黯淡下來的一如她生命的天空。
不管她是不是想要活下去，如今都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就像唐無樂說的，人活著難道還不如一隻烏鴉？獨自躺在地上等待死亡，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有點慶幸。至少在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有一個人陪在她的身邊，而不是寂寞地腐爛成一堆白骨。
唐無樂靠在墓碑上，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他其實傷得很重，若不是用最後的內力護住了心脈，只怕他現在已和這個不知道是什麼人的女人一樣躺在地上了。
唐無樂在地上坐了一會兒，一直到胸口的鈍痛不再那樣強烈了。他扶著石碑想要站起來，卻因為失血過多而產生了一陣一陣的眩暈感。於是只好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這其實真的沒有什麼丟人的，誰說人只能用兩隻腳走路呢。
她靜靜地看著面前並沒有比她更光鮮的青年公子，嘶啞著聲音道：「你要做什麼？」她並不害怕，只是覺得奇怪，畢竟她早已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
唐無樂喘息著，他笑了一笑，t道：「我要做一件好事情。」
「你應該謝謝我，我之前做了一件好事，卻差點被人殺了。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的心情，我果然是一個善良的人。」
這是她在昏過去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等到她再次醒來，發現自己不僅沒有死，而且身上的傷口都被包得整整齊齊的。她躺在柔軟的床鋪上，身上鮮血淋漓的衣服已經被換了下來。
唐無樂正坐在屋子裡，自己給自己上藥。
「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只是覺得……」唐無樂一點兒也不避諱地在一個年輕女人面前袒露自己美好的*，他包起腰上血肉模糊的傷口：「你活著，一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想看看，如果你活下去，你會活成什麼樣子。」她中的毒，對於唐門弟子來說，不過是班門弄斧。唐無樂救她，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唐無樂披上衣服，可是血水仍舊從墨藍色的衣料里緩緩往外滲。
她又道：「你是怎麼帶著我到城裡的？」他們兩個人滿身鮮血，守城的人怎麼放他們進來的？
青年公子笑了一笑，看起來俊雅又斯文的樣子：「你不知道嗎？這世界上有錢能使鬼推磨。」其實……他只是在山下攔了一輛馬車，威脅車夫不把他們送到城裡就剁光他的手指頭而已……
她眨了眨眼睛，沒有再說話，因為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而且……她的喉嚨，真的很疼。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屋子裡，過了好一會兒……
「你在看什麼？」她見青年一直盯著自己的臉，問道。
她的臉究竟被毀成什麼樣子了她自己能夠感受到，就算不嚇人，也一定是很奇怪的樣子。可這個人居然還一本正經地認真盯著自己的臉看，他不覺得可怕么？
唐無樂淡淡道：「我才發現，你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如絲嬌媚，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永遠在散發著嫵媚的風情。這樣一雙狐狸精的眼睛出現在這樣的臉上，無疑是很奇怪的。
唐無樂見過無數美人，他很明白這個女人在容貌被毀之前一定是很美的。可她為什麼不怨恨？唐無樂想，如果自己有這麼一張臉被毀掉了，那他一定會殺光那些害他的人。
「雖然你看起來不像是忘恩負義的人。」唐無樂道：「可是我剛剛才因為救了一個人而被追殺，所以現在，我們還是分開來得好。」剛逃過狐狸精，他可不想又遇見一隻毒蠍子。這世上美色最消磨人心，雖然他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每次都被引誘。
她沒有說話，可卻在唐無樂離開房間的時候，拖著剛剛接好的腿骨跟著他。
唐無樂開始不去理她，甚至走得有些快，她被甩在了後頭，青年公子很快就湮沒在了夜晚的人群中。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就又跟了上來，走路已經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了。就連唐無樂也佩服極了她的恢復能力，強悍又神奇。
路上的人看見她的臉，紛紛繞開他們兩個人。唐無樂有些惱怒道：「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他有點兒生氣，便冷冷道：「我最討厭丑的人，又丑又煩的老女人更是。」聲音里好像都結了一層冰，在初秋的夜晚讓人感到陣陣的涼意。
可她卻道：「你救了我，就是我的主人。」她已經習慣了為別人而活著，早已喪失了獨自面對世界的能力。
「我沒有地方去，也沒有認識的人。」她這麼說道。
「那你跟著我，我就有地方去了嗎？」唐無樂有些無奈：「我和你一樣，也是無家可歸的人。」他的家，早已回不去了。曾經眾星拱月般的唐家小霸王，如今卻和一個陌生的女子一起流落街頭。唐無樂鼻子一酸，他咬了咬嘴唇，就像一個找不到了回家的路的孩子。
他看了看女子的臉，仍舊覺得有些傷眼睛，便撇開了眼道：「你叫什麼名字？」或許他的確該找一個人一起過，這比獨自生活要讓人安心得多。
「我沒有名字。」她沒有名字，只有代號。可惜，過了太久太久的時間，就連代號她也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九？
「九？」唐無樂輕笑了一聲。他是逆斬堂堂首，自然知道世界上究竟是什麼人，才會連名字都沒有。
隔壁就是煙花柳巷，滿目琳琅的光芒，映得她毀壞的臉愈加可怕。唐無樂看了妓院門前搭起的竹台，上面有一個赤腳的女子在跳迴旋舞，生生讓他想起了盛世大唐的時光。
「那我給你現取一個吧。」他這麼道：「以後，你就叫回舞。」迴旋胡舞，那是只有西域美人才會跳的舞蹈，旋轉著的裙擺就像是神機山上的竹葉間月光投下陰影的弧度。
「回舞，從今天開始，我和你，一起來做一個家吧！」唐無樂這麼說道：「反正都是無家可歸的人，那我們就找同樣無家可歸的人一起，來變成家好了。」這看起來又是一個不錯的遊戲，他如果不想變成很悲慘的樣子，就總得給自己找一點事情做，不是嗎？
「同樣無家可歸的人？」她有些不適應自己的新名字，雖然那真的很好聽：「乞丐嗎？」
乞丐？這讓唐無樂瞬間想到了丐幫，他撇了撇嘴：「胡說什麼？難不成少爺我還要在這兒建個丐幫？」那些硬邦邦、兇巴巴的臭叫花子哪裡比得上美人兒？
「就算要找，也要找女孩子！」唐無樂挑了挑眉：「香噴噴、嬌嬌軟軟的女孩子。」他才不要整天混在男人堆里，那樣會變醜的。
「好了！」燈火璀璨下，青年公子笑了起來，不遠處的天邊盛開的煙花在他臉上映照出溫柔旖旎的陰影。
「從今天起，我們兩個就要相依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