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城

這天早上，威爾穿好衣裳，他環顧四周，一切都平靜如往昔。:3し枱燈還散發着暗黃的光線，顧麟已經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去公園裏跑步，顧麟最近總是反應比平時慢一拍。甚至讓威爾覺得，如果有人給顧麟一耳光，他也會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反應過來。

這種認知令威爾覺得恐慌。

這恐慌，在接到來自他父母的訊息之後，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而來，要將威爾泯滅於此。

那是一段更長的噩夢，威爾的母親乃是一位家庭婦女，她的世界局限於兒子與丈夫之間。她雖然沒什麼壞心，可是言語刻薄，說起話來似乎要與全世界為敵。她對威爾的教育，向來是非打即罵。作為一個曾經在黑暗的小巷裏賣唱為生的可憐女人，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像丈夫一樣成為一個英雄。

於是在幼小的威爾心裏，他的母親，就如同這世上最嚴苛的獨|裁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甚至覺得她不愛他。

直到威爾反應過來之前，基地傳來了訊息，他的父母已經在等待着兒子將他們接到新的居所里去。

威爾沉默著，他坐上自己的懸浮車。

他在路上的時候幼時發生的事浮上腦海——他那時不過十一二歲，正是男孩淘氣的時候，他們去掀女孩的裙子，用特質的小刀割破懸浮車的動力系統，他們人見人恨，可卻是這個歲數的男孩的特質。

但威爾不，他的一生就沒有淘氣的時候，他一板一眼，活的像個老古董。

他學着去駕駛機甲，學着去指揮戰鬥，學着像他的父親一樣在戰場上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他最終還是當了一個英雄，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可是直到最後，他都沒從這樣的生活中得到什麼。

到了現在，他除了一群或腦殘或理智的米分絲，或者那些敵視他的政要，更甚者是童年最好朋友的反目。什麼都沒有得到。

唯獨顧麟是個例外，可是威爾卻不敢去接近這片凈土。

因這片凈土乃是威爾這數十年來唯一得到的。

這個頭髮卷而長的女性擁有栗色的發色，她舉止優雅，擁有二十多歲少女的臉，正和幾名女兵聊天，她的屁股只坐了凳子的三分之一，雙腿交叉，微微傾斜，雙手放在膝蓋上。這是淑女的坐姿，這麼多年的高層生活，讓卡希爾女士成為了一名古世紀的淑女。

而坐在她旁邊，板着臉，穿着一身迷彩服的英俊男人一言不發。

「父親，母親，你們怎麼來了。」威爾皺着眉頭，大步地走過來，很顯然，他現在臉上的表情，並不是『我很高興』。他對自己的父母，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感情，愛也乏善可陳。

卡希爾並不激動，她只是走近威爾，然後伸出自己的保養細膩的手，輕輕捏了捏威爾的臉蛋，她有些誇張地問：「為什麼不去做基因手術，你知道你的皮膚現在給我的感覺是什麼嗎？就像是許多年前我在祖父家見過的舊輪胎一樣，粗糙的令人想吐。」

「你的伴侶呢？為什麼沒和你一起來？」卡希爾看向威爾的身後，確定後頭沒有人，才嘆了口氣說，「好吧，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一家人去肯頓星吃一頓。記得邀請你的伴侶，至於前段時間我們聽說的那個孩子，如果你伴侶不介意的話，就讓他一起來吧。」

「去家裏吧。」威爾打斷她的話，成年之後卡希爾對他好多了，至少不會再當着保姆的面打他罵他。於是她變成了現在這個貴婦和淑女的混合體，她似乎尊重自己的這個兒子，並且樂意嬌慣他。但是威爾從未在卡希爾這裏得到任何一點母愛。

母親成了一個代號，隱藏在代號之後的則是冷酷和表象。

而威爾的父親，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的辛普森，他則沉默不語的觀察著這個他已經近五年未見的兒子。他沒有熱情的上前去給威爾一個擁抱，也沒有打一個親近點的招呼。父子兩個就像是陌生人一樣。

威爾載着父母回到了家中，而顧麟也已經結束了每天必去的晨跑。

四人在家門口會面，卡希爾上下打量了一下顧麟，隨後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微笑，她上前去給了顧麟一個熱情非常的擁抱，顧麟愣了一下，直到威爾介紹道：「這是我的父母，你可以叫他們……」

「就叫我媽媽吧，好孩子，我看到你在戰場上的報告了。你救了威爾的命，還殺了那麼多的克爾斯星人。」卡希爾女士很喜歡顧麟，她的表情掩藏不住她的情緒，她甚至拉住顧麟的手，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開，「我以前期待你是個健康的，明事理的孩子。後來我覺得你已經做到了我對兒媳婦的所有要求。」

「對吧，辛普森？」卡希爾轉頭問自己的丈夫。

辛普森也難得的點點頭，他對顧麟說：「你很好。」

這是顧麟來到五百年後的世界第一次被人認可和稱讚，這令顧麟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習慣了來自人們的惡意與詆毀，於是這樣的認可和稱讚沒能令顧麟覺得開心或者欣慰，反而是令他有些惶恐。

威爾打開了門，他對站在門口沒有動彈的三人說：「進來聊吧。」

於是剛進門的卡希爾又開始大呼小叫起來，她誇讚道：「我喜歡這個房子，這些燈看起來太溫馨了，我一直想要住在這樣的地方。比那些冷冰冰現代裝修好多了。」

之後她就拉着顧麟的手，將顧麟牽到了沙發上，威爾去倒了兩杯黑咖啡和一杯普洱茶，他知道顧麟的口味，並且在很多方面都努力照顧顧麟的口味。

「你們在一起也有大半年了吧？接近一年了？」卡希爾看着顧麟，越看越喜歡，或許是因為顧麟的長相，或許是因為顧麟在戰場上的強大，這令顧麟在卡希爾的眼裏幾乎是完美的，她打開個人智腦，將威爾幼年時的照片放映出來，一邊放，一邊與顧麟講解。

畢竟身為人母，卡希爾的言語中帶着一絲驕傲：「這是他第一次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那段時間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像個小可憐蟲一樣不吃不喝，還整夜的做噩夢。這情況後來還嚴重到請了心理醫生。不過，他很快就走出來了。」

顧麟看着照片上這個大約十七八歲，臉色蒼白的孩子，即便是隔着時光與照片，都能感受到他濃濃的絕望，似乎下一秒他就會倒在地上，顧麟問道：「他這時候多大？」

「十六歲？或者十七歲？他的父親可是十五歲就上了戰場。」卡希爾顯然不覺得這是一件大事，她的孩子上戰場的年紀越小，就越讓她自豪。不過她從顧麟緊皺的眉心看出顧麟的不贊同，於是換了一張照片，「你看這一張，這是他升上上校時的照片。」

在大的嚇人的禮堂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隻身站在台階上，他穿着一板一眼的軍服，表情僵硬，眼睛放空，裏面沒有一丁點的情緒。他像個沒有靈魂的木乃伊。

顧麟看着這種表情的威爾，心臟都被揪緊了，他不知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這個，把威爾的痛苦視作驕傲的母親。

「他很優秀。」顧麟只能說出這四個字，他害怕再多說幾句，他就會怒斥這對父母，問他們為何可以如此殘忍的罔顧孩子的意願，將他送上戰場，並且不問威爾本身的願望。

或許威爾年少時想過當個科學家，當個歌唱家，或者只是背着行囊去各個星球，做個自由撰稿人，更也許，他會去想做個全職的遊戲玩家，開間酒吧，開個餐廳。或許在某個時候，威爾也曾有過自己的夢想。

只是夢想就是遙不可及的一個夢——顧麟覺得他並不了解威爾，他不知道威爾面對過怎樣的掙扎與磨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面對那些怪物，他身邊的戰友們幾乎都倒下了，他自己也僅有片刻的清明。

除了疼痛如影隨形，更有一種憤世嫉俗的痛恨——你們在家裏享受着我們帶去的和平，而我們卻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為了你們這些陌生人獻出生命。

史書上寥寥幾筆，我們所有人的生命都在此時終結。

威爾呢？當年剛上戰場，更加脆弱和茫然的威爾呢？當他帶着父母的期望，白著一張小臉面對那些外星人，那些怪物的時候。是不是也痛恨過，為什麼他們要讓自己繼承父親的衣缽，而不是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顧麟忽然明白了——原來這麼久以來，威爾都想讓他去過自己的生活是什麼意思了。

因為威爾一開始被父母逼着上戰場，後來被民眾們逼着上戰場——民眾們需要的不是他，而是一個信念，一個英雄的人物。威爾這個個體，實際上是不被任何人需要的。

於是他能給自己所愛的人唯一的禮物，就是他自己深深渴望而從未得到的——自由。

...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