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等閑變卻故人心

五 等閑變卻故人心

沐修槿心不在焉地撥弄著膝上的仲尼式瑤琴坐在水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一臉倦怠的綠影著聊天。

綠影是她剛回到欽國府時沐夫人送來的貼身丫鬟。

初見那日,小姑娘穿了身湖水綠的襖子,躲在管家婆子身後怯生生地睜著大眼睛望着沐修槿。沐修槿覺得自己的心軟了一下,看着那雙乾淨的眸子,她突然想到了當年無憂無慮地還愛着那個人的自己,可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那個人用黑齒一族人的性命換得了潑天榮耀,而自己則獨自咽下亡國之痛隱姓埋名地苟活着……

想到這兒,她沖小女孩微微一笑:「你叫什麼名兒?」

「綠影。」聲如其名,脆脆的清亮的嗓音就如同春日初生的嫩草一般,乾淨得容不下一絲塵埃。

她當即便鬼神神差地決定留下綠影,哪怕前一刻她還覺得身邊帶着一個累贅恐妨礙自己的大計,想着用什麼法子將這丫鬟推脫了。

可人生就是這麼無常,誰也不知曉你上一刻所想與下一刻所做是否會一致,也不知曉下一刻將會發生什麼。就如此刻正在調弦的沐修槿並不會想到正浩浩湯湯地路過燕郊班師回朝的北燕軍隊會給自己帶來什麼一樣。

管家婆子一路慌慌張張地跑進沐修槿所在的水榭:「二小姐,侯爺班師回朝了!」驚慌失措的樣子把正抱着團扇昏昏欲睡的綠影給嚇得一激靈,登時便不困了,她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站起來給管家婆子倒了杯水,恭敬地立在沐修槿身旁。

沐修槿抬頭瞥了眼滿頭大汗的管家婆子,復又低頭撥弄琴弦:「是我爹回來了,又不是土匪下山了,你這擺出這麼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做什麼?」

管家婆子一時語噎,倒真覺得自己方才似乎是太慌亂了些,跟自己侯府管家的身份有些不符。她讚賞地看着正慵懶地倚在蒲團上撥弦的沐修槿滿意地點點頭,自家「二小姐」自月前那日夜裏突然回家后,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成熟了不少,遇事總是少了幾分急躁,多了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從容,這才是一國之母該有的樣子。可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偏離正題了,連忙糾正:「二小姐,侯爺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了個年輕的姑娘同行,坊間皆傳言說侯爺要納妾。」

「哦,是嗎?」沐修槿輕輕一笑,將琴遞給綠影,「可這事你不該說與母親聽嗎,講與我又有何用?」

「夫人已經知曉了,只是夫人素來性子溫順寬厚,對於納妾之事,即便是不高興,也只會逆來順受。侯爺帶回來的女子是番邦之人,性子剽悍,十分野蠻。老奴恐日後夫人受委屈,這才來知會小姐。」

「番邦之人又如何?」沐修槿拿着一個白得晶瑩的骨瓷杯子放在手中把玩,低着頭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嬤嬤好生糊塗,北燕上下皆知我母親為黑齒國長公主,莫非我母親也性子剽悍,十分野蠻?」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剛剛還潔白無瑕如璧玉一般的骨瓷杯子此刻卻化成了一堆無用的碎片。

沐修槿抬起頭,笑得無辜且艷麗,眼中卻十分冰冷:「哎呀,手滑了。」

管家婆子看了沐修槿的樣子嚇得一哆嗦,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雖說是草長鶯飛的四月天,可她背脊上卻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跪在地上請罪:「老奴該死,老奴失言了,望二小姐恕罪。」

沐修槿微微一笑,卻並不說起來,也不說跪着,而是抬腳直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綠影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管家婆子,雖心有憐憫,但也不敢逆了自家小姐的意思,只好抱着琴亦步亦趨地隨着自家小姐離開了水榭。

沐修槿側過頭,沖跟在自己身旁綠影輕輕一笑:「綠影,你說一會兒去門口恭迎父親時我穿什麼好呢?嗯……你會不會梳十字髻?」聲音平靜,一臉的雲淡風輕,彷彿剛剛那個聲色俱厲的人不是自己。

綠影顯然是被沐修槿嚇到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囫圇話來,最後只是頹然地低下頭嘆了口氣。

看到綠影嘆氣,沐修槿止不住地笑了起來:「你這才十三歲便唉聲嘆氣的,若是等到日後有了心上人還不得愁死了?」

綠影聞言一愣,惡狠狠地朝自家小姐跺跺腳,羞得滿臉通紅地抱着琴跑遠了。

可是誰又能想到,沐修槿竟一語成讖,多年之後,眼前這個心思純凈的小姑娘終是沒有逃過情劫。

沐夫人帶着敕造欽國府眾人整整齊齊地站在門口,安靜地等待着凱旋的沐侯爺。沐修槿一臉溫順地站在沐夫人身後,看着母親站得筆直的身體在陽光下微微地顫抖著。設計繁複的華勝與朱釵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光澤將沐夫人頭上厚重的假髻固定住,一品誥命夫人的金玉十二鈿牢牢地將她那一頭青絲束出了個翠眉驚鶴髻。

沐修槿看着那母親頭上那複雜的頭飾,總覺得母親細弱的脖頸下一刻便會被那厚重的朱釵玉飾壓斷。可她的擔心顯然是多餘的,母親顯然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束縛,雖有些體力不支,但並未有何不適,不僅姿態優雅就連汗都未出一滴。反倒是從小無拘無束慣了的沐修槿還未站一會兒,渾身便像是貓撓一般得難受起來。

街角處,傳信的小廝策馬匆匆趕來,到了府門口翻身下馬行禮:「請夫人稍安勿躁,侯爺已到了街口。」

沐夫人點點頭,聲音溫婉卻又不失主母的風範:「知曉了,你先下去吧。」

小廝打了個千,站到了人群之中。

沐修槿偷偷望向母親妝容精緻的側臉,發現母親已經保持這個微笑的樣子有半個多時辰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腮幫子很疼。她低頭微微地嘆了口氣,看來母親初到燕國時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單是教導嬤嬤這一項就夠自幼如大漠中的雄鷹般自由生長的母親喝一壺的了。

正想着,遠處街上突然傳來了馬嘶聲。沐修槿注意到母親的眼睛隨着這聲馬嘶亮了,整個人就像是傀儡戲中化身成人的木偶般活了過來。看來,母親對父親感情確是如傳言般情深意重。只是為何母親對父親深情如此,父親還不滿足仍要納妾呢?看來,男人這種東西都是一樣的,喜新厭舊,朝秦暮楚。

可是,她很快便不這麼想了,因為她看見了父親帶回來的女子。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馬背上一身胡服打扮的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個好戲開始了的表情。

那被沐侯爺帶回來的女子並未注意到沐修槿犀利的目光,而是與沐侯爺一同翻身下馬,走到了迎接他們的人群面前。

看那女子走過來了,沐修槿不動聲色地往母親身後挪了挪,與沐修槿一同站在沐夫人身邊的乳娘注意到了沐修槿輕微的動作,雖不知自家小姐為何要向後躲藏,但她還是悄悄地挪過去,擋住了沐修槿。

被沐夫人與乳娘擋在身後的沐修槿掩面一笑,心裏開始盤算自己該如何出場才更引人注目。

沐侯爺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地走到夫人面前,伸手為她遮陽:「你怎麼不在府中等待,外面日頭這樣毒,仔細曬壞了。」

沐夫人嬌柔一笑:「我哪裏有這般金貴,侯爺休要小題大做了。」

沐修槿看着父母這般琴瑟和鳴的樣子,突然憶起當年在北漠時,那個人也曾這樣為自己遮陽,甚至連說出的話也與父親如出一轍。如果後來他沒有帶兵滅了黑齒族而是上門提親的話,自己與他如今是不是也是父母這般鶼鰈情深?只是,世間之事根本沒有「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無法更改,無法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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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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