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茫茫大夢(四)

第二百二十章 茫茫大夢(四)

穆清正睡得迷濛,恍恍惚惚作了一晚的夢,一時夢見餘杭顧府漪竹院中成片枯萎的鳳尾竹伐倒在地,一時又見塘邊的大桂樹下閃出一條背影,扭過頭來卻不是杜如晦,再細瞧去,竟是李建成陰惻的半面,手中拎著寒光閃耀的利劍,厲聲質問她為何連他的幼子都不放過。

她拔腳想走,無奈身子卻動彈不得,也不知英華何時跑來,她心急如焚,高聲連呼:英華快走,快走開!偏英華擋到她跟前,替她擋下一劍,唬得她張口驚叫。李建成陰沉的臉向她附壓下來,一隻冰冷滑膩帶著血腥氣的手捂住了她的口唇,李建成寒冰似的嗓音彷彿自遠處飄來:你戧害過的性命,還算少么?

她拚命搖著頭,想要甩脫臉上那隻手掌,一面又見英華滿是殷紅鮮血的身子緩緩地下滑,急切之下,不管不顧的大呼英華的名字。

「七娘,快醒醒!」突然又有隻溫潤柔軟的手拍撫在她臉頰上,阿柳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清晰,「七娘,七娘!快睜眼瞧瞧。」

穆清驀地睜開雙眼,驚懼地望去一眼,幸好是眼前出現的是阿柳焦急的面孔,而非李建成那恨毒了的面目,她連喘了幾大口氣,終是舒緩了下來。

「可是夢見了甚麼不好的了?」阿柳握住她從被衾中伸出的發涼的手,又探手去摸她的額頭,滾熱的額頭卻令她唬了一跳,「定是昨日冷得狠了。這會子燒起來了。」

「不妨事,睡魘住了,緩過一陣便好。」穆清抱著被衾扎掙著坐起來,一面梳洗一面隨口說起方才的夢境。

「隱太子的嫡子遭盡數斬殺與你何干?莫說彼時你不過提了句後患,便是一言不發,他們也難逃斬草除根的命數,阿柳書念得少,卻也知曉這原是自古以來的老例,身在皇家,風光之下總有兇險。怨不得旁人。」阿柳替她梳著髮髻。叨叨咕咕念著,「倒是……冬至日原該擺個祭台,祭一祭英華。雖說她已嫁了出去,宮中忙於大祭。必定不會留意這些個。少不得還該咱們替她作一回。」

穆清點點頭。「是我疏忽了,真真是不該。」

午後後院果然搭起了祭台,穆清信佛。請了幾名比丘尼,作了場法事。忙過一陣,腦袋又昏沉起來,手腳酸軟無力,寒熱終是燒起了。

才剛要躺下歇息,杜齊在正房門口稟道:「阿郎歸來了。另有……另有……」他結住了口舌,不知該如何往下稟。

「有話便好生稟明了,素日里最是伶牙俐齒,偏這會子膠牙餳黏了你的牙口了?」阿柳挑起帘子,從屋內出來,笑罵道。

杜齊非但不惱,反倒像見了救星一般,忙招過阿柳,附耳低語一番。阿柳禁不住「啊」了一聲,大驚失色。

「究竟甚麼事?」穆清扶著門框,半打起帘子,探頭出來問。「可是你們阿郎有甚麼不好?」

阿柳與杜齊面面相覷,對瞧一眼。杜齊慌忙擺手,「沒,沒。阿郎好得很。」

阿柳一跺腳,扭身扶著穆清進了屋,按著她的肩膀在妝台前坐下。「七娘,你聽我於你說,你可千萬要穩住。」

穆清眨了眨眼,疑惑地盯著她萬般艱難的神色。

「阿郎他歸家了,同來的,還有尚宮局的女官裴司簿,她……」阿柳小心地打量著穆清的面色,除卻因寒熱高燒的晦暗緋紅之外,並無旁的異常。

穆清心頭一凜,冷笑道:「可是裴司簿領了六名宮人來?來的倒是快。現下裴司簿在何處?」

阿柳忙應道:「說是阿郎的吩咐,御賜的宮人雖非賤籍,卻也是頂著侍婢的名分過府的,若要從正門迎入,實是不成體統,故只令她們從側角門進來,另迎了裴司簿從正門進府。裴司簿不悅,奈何阿郎句句在理,她也無計可施,只得撂了那六名宮人在偏門測院,匆匆交了旨便回宮去了。」

穆清心頭大暢,抿唇偷笑。笑的卻不是那裴司簿在杜如晦跟前碰了壁,而是自己乍聽聞這六位麻煩的賞賜后,心內患得患失的計較。倘早那時知他這般無視,自己又何必有那可笑的顧慮。

阿柳不知她笑是為哪般,急得推了推她的胳膊,「我就思量著會有這一日,警醒的話早於你說過,你只不當回事,瞧罷,這便來了。真不曾見過這般急不可耐往跟前送人的。」

穆清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慎言!她們明面上是侍婢,再怎麼說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也不知她們究竟要作些甚麼,千萬要仔細防備。你也去束一束咱們府里的婢子僕婦們,多餘的話在她們跟前,一個字不提,誰要是多話,即刻拉去口馬行發賣了。」

阿柳臉上的焦急憂慮慢慢化開,又漸漸凝成一副疑惑正肅的神情,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走,咱們去見一見,看這些人究竟有些甚麼神通。」穆清用手捂了捂發燙的面頰,隨手補了些素粉,拉著阿柳站起身不緊不慢地往前院正廳去。

……

穆清半眯起眼,略略地將面前端著禮的六人打量了一番。僅論姿容身形,六人確是精挑細選出的,個個不及雙十的年紀,嬌媚卻不失端莊,俏麗而不輸風雅,便是如阿柳這般冷眼敵視的,也不得不承認這幾個果真是萬眾難覓其一的佳人。

穆清偏轉過頭,頗有些意味地向身旁端坐的杜如晦投望了一眼,見他微微蹙了眉,幾分無奈幾分洞悉,還有幾分且等著瞧熱鬧的意思。

「快都罷了禮,諸位妹妹都不是賤籍,論理皆是這府上的客,實在不必行這樣大的禮。」穆清含笑抬了抬手。口中客氣萬分,身子卻在錦墊上端著架子分毫不動,也不教人設座,只一味笑眯眯的輪番掃看這幾位。

六人中四人規規矩矩地垂手低頭,間或拿眼去偷瞟上座的杜如晦,嬌羞怯懦之態盡顯。餘下那兩人,一人自始至終埋頭肅立,眼神定定地落在自己腳尖前的地面上,瞧著最是穩重,。另一人則較之旁人最是靈活。目光所向。竟不是杜如晦,亦非穆清,卻是偷眼四處探視周遭情形。

頓了好一會兒,其中最沉穩的那名宮人屈膝又行了個禮。低著頭緩緩道:「婢子們出宮前受了皇後殿下和裴司簿的教。自知本分。必是要盡心儘力地侍候杜尚書與娘子,萬不敢借著宮中的出身和籍屬託大的。」

穆清扭臉向阿柳身旁的阿柳笑道:「你瞧瞧,果真是好體統。改日定要教闔府的家人跟著學一學才好。」

言罷也不等阿柳答話,自從座中立起,移步至那說話的宮人跟前,「敢問妹妹姓氏名諱,年紀幾何,郡望何處?」

「奴家姓高,小字單一個『丹』字,今歲雙九,河東雲州人士,家父現領著雲州武庫署監事的職,想來大約也是隸屬於兵部……」這高丹娘許是意識到自己多了句話,急忙打住,緘口不再言語。

穆清恍若未聞,笑著點了兩下頭,又走到目光四轉的那位跟前,還未及問話,她便先屈了屈膝,比照著方才高丹娘的話,徑直道:「奴陸家女,小字阿原,黔中人士。」

話雖接得快,倒並不多話,寥寥數語,只道出了她的名姓,其餘竟一概未說。穆清有意想再探問幾句,奈何近日暮時分,正是寒熱最易燒起的時辰,支撐了大半日早已頭暈目眩眼皮酸澀。

杜如晦站起身,上前虛帶了一把穆清的肩膀,瞧了瞧她的臉色,又伸手探過她的額頭,緊皺起眉頭,「這些話留待日後再說也不遲,寒熱可大可小,也不知保養著些。一會兒我命人將晚膳布在房中,一道吃了你先歇下,夜間只怕還有傳召,我不擾你,便在書房裡歇了。」

「她們……」穆清為難地看了看那六人。

杜如晦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阿柳瞧著安置便是。」

阿柳應聲上前,不敢擅作主張,只拿眼瞧穆清。穆清輕淺淺地一笑,「自是不能與婢子們同住的,咱們府里向來人少院子多,總該揀選三處齊整寬敞的院子予她們住著,兩兩一處,也好有個照應,左右莫要怠慢輕視了才是。」

阿柳心中極是不快,不覺暗暗埋怨穆清,總要先給個下馬威才好,怎待她們這般客氣,終究是有話吩咐了下來,她也無法,悶聲悶氣地應諾了一句,就要去找杜齊落辦下。

「我瞧著丹娘與阿原尤為親切,她們二人便安置在一處罷,早晚我過去尋她們說個話解盤棋也得方便些。」穆清忽然拽住阿柳的衣袖,忽閃著眼道。

阿柳愣了一愣,霎時醒悟,也不動聲色,依舊板著張臉,四處去張羅忙起來。

「對不住各位,有恙在身,不便奉陪。」穆清也不再搭理正廳中的這六名宮人,略側了側身子,算是招呼過,便自顧自地虛扶著杜如晦伸給她的手掌,施施然地往後院正房去了。

一刻鐘后,她洗了脂粉卸下釵環,打散了髮髻在床榻上躺下時,已然面色暗紅灰沉,嘴唇毛躁紅腫。杜如晦打發了一名僕婦出府去請醫,探手入被衾只覺她燒得身子滾燙,一時也不能放心離開,便在她身邊坐下陪著。穆清拉著杜如晦的手腕,輕聲問:「我這樣安排她們可還妥當?」

杜如晦坐在床榻邊沿,一手撫著她滾燙的面頰,「都燒成這般模樣了,還想著這些。那些個你莫要管了,我自會處置乾淨了,左右擾不到你便是,莫非你還有甚麼不放心的?」

穆清「撲哧」一笑,腕子上沒氣力,虛虛地在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我能有甚麼不放心的?堂堂兵部尚書,一等的國公,想要置六名妾室,不論律法還是情理,都很是說得過去的。我若心有不滿,不成了我的不是了?況且我又是這府里的甚麼人?哪裡就輪得到我不煩心……」

杜如晦呵呵低笑幾聲,「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口舌倒是與愈發的促狹起來。」言罷頓默了一息,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先前動蕩,恐你白受牽累,故一直未行婚嫁聘娶之禮,而後居喪,再往後又遭黜逐,直將此事一拖再拖,按說及到此時原不該再拖……」

穆清靜靜地躺著,偏臉望著他,要問及她心中是否有婚嫁之想,那必定是有的,世間有哪一個女子果真願意無名無分地跟人白白地過活十幾年,不過是生生死死經得多了,名分一事上略比旁人看得淡些,卻非毫無在意的。

杜如晦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臉上的神情幾乎懇求,「穆清,你再予我些時日,再等我一等,待我將這些事了斷了,必定給你……」

「又說痴話!」穆清將手自他的手掌中抽出,嗔笑道:「我若不等著,還能如何?你自去做你想做的,我便是等你一世,再搭送上下一世,也是自甘的。」

杜如晦心頭酸澀、愧疚、寬慰百感拂過,張了張口,卻說不出甚麼來,只帶著自責苦笑數聲。

穆清不願令他困苦於此事,又忽想起這詭異的賞賜,忙搖晃了幾下他的手,扯開話頭問道:「對了,這事我想了許久,怎也參不透其中道理。你且說說,好端端的,聖上緣何要下賜宮人?」

「雖不能十分確定,但下賜宮人一事,我卻敢料定,並非聖人的意思。」杜如晦將她的手放回被衾中,散淡隨意地回道:「年節過後,我將替代了長孫無忌出任吏部尚書,另檢校侍中。」

「那長孫無忌……」穆清心中一凜,隱隱洞悉。

「尚書右僕射。」杜如晦微微擰起的眉頭更加深了幾分,「他手中原與戶部一同協辦著的租調課稅之事,亦會轉至我手中……故,待過了年節,大約能陪著你的時間更微了,家中一應瑣碎雜事,少不得要多煩擾你一些。」

穆清也不聽他的這番客氣話,先前心頭的一干疑惑漸漸開朗起來,這便都對應上了。長孫無忌明面上左遷,升任尚書右僕射,卻將他原先吏部的差事和租調事務移走,這是將他的實權除去了,要急切的自然是他的親妹子長孫皇后。

眼下兵部、吏部、租調盡數握在杜如晦手中,還有個能隨時進出聖人書房的檢校侍中的名頭,豈不將長孫家的勢頭壓得死死的。那六名宮人不消說便是長孫氏送進府來日夜盯著杜如晦的,倘或她們中有一兩個有本事的,在杜如晦跟前佔了寵,拿捏起來自是愈發便利了。

「聖人,還是忌憚著外戚專權的罷?」穆清陡然冒出一句,轉臉望望透過窗紗映進來的暮色,涼涼地一笑,「既如此,你且忙你的,這六名宮人,我來替你打發了可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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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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