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園日記

春色正濃。

西湖側畔遊人接踵，笙歌處處，湖面碧波如鏡，兩岸垂柳拂水，景物之美，宛似神仙境地。

當壚十五半遮面，一勺清泉能醉人。

湖旁酒肆隨處可見，當壚少女湘裾曳地，巧語嬌噥，笑靨迎人，酒不醉人人自醉。值此勝景，當真是行人沽酒唱歌去，一勺清泉能醉人了。

蘇堤東南處，有一幽靜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山角石級蜿蜒而上，消失於滿山梅林里去。

時已濃春，梅花早已凋謝，只見老乾橫斜，筋骨似鐵。清風微拂，尤帶縷縷幽香。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時，香雪如海，定然觀之不盡。

「梅園」便座落于山腰梅海掩映間。一條極寬的青石板道路由大門處沿出，斜彎入梅林內。

這座慕容世家消夏避暑的最大庭園，為求安逸舒適，極盡奢華雅麗之能事。園內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精雅，梁間雕金鏤銀，宮殿式建築群層層疊疊，遙無盡處。建構精美之至，向稱杭州第一名園。

正午時分，天上艷陽高懸。

雲夢秋從廊間畫柱后探頭出來，骨溜溜的向外打量了一會，回頭道：「沒有人。趙大哥，你準備好了沒有？」

身後廊欄處，趙錢孫一身華麗綢衫，滿臉紅暈，緊張得雙手直抖，乾乾咽下一口唾沫。顫聲道：「雲兄弟，你……你的消息可靠嗎？這……這不大好吧？」

雲夢秋搔頭道：「應該不會錯吧？我聽儀姐說，得勝堂和費家莊那些人都搬到梅園來了，慕容佩君與慕容鳳三姐弟也都住了進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趙大哥，你瞧！」

指向對面月洞門后的那座幽趣院落，神秘兮兮道：「我都打聽清楚了，每天到了這個時候，那大妞兒便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那兒，到時你……嘿！」

趙錢孫兩眼發直，結結巴巴道：「雲兄弟，我……我總覺得這樣做不好。你想想，現下咱們是什麼身份，再怎麼說，佩君……噢，我是說那大妞兒，她畢竟是慕容府宗主，就這麼冒冒失失的闖進去，那……那……！」

雲夢秋頭痛道：「趙大哥，你也曉得，那丐幫幫主的那兩個侍女已經追到這裡來了，藥王宮的事你忘了嗎？何況這幾天我接連追問她們為何而來，那兩個丫頭吞吞吐吐，欲答不答，一會說什麼也不知道，一會又說是等她家小姐前來，媽媽的，那還會有什麼好事！趙大哥，我跟你說，現下可是最後的機會了，你若再不去向那大妞妞表述你的心事，那……那可什麼都完了！」

接著替他鼓氣道：「趙大哥，你忘了自己是誰了嗎？偷王之王呢！江湖上名頭煊赫，無人不曉，無人不知。縱使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好看，可若是要配他慕容府的宗主，身份也總該夠了吧？」

趙錢孫有氣無力道：「話雖這麼說，可……可我還是覺得……唉！雲兄弟，這事還是算了吧！」

雲夢秋一把將垂頭喪氣，轉身欲走的他拖住，著急道：「趙大哥，好容易咱們才混入這兒來，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呢？反正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那大妞妞總不能將一個暗戀了她多年的追求者殺了吧？」

最後這句話頓生效用，趙錢孫呆了一呆，回想幾年間來自己的「如海深情」竟無處敘說，老羞成怒下，惡狠狠道：「這話不錯！他媽巴羔子，我堂堂偷王之王豈能怕了她一個黃毛妞妞？奶奶的，老子豁出去了，那丫頭接受老子的真情便罷，不然，老子就來個先奸后殺！」

正自「發威」，雲夢秋突然往後一縮，抬指唇間，噓了一聲，低聲道：「趙大哥，別作聲，她來啦。」

柔風徐拂下，一身線黃底色、外襯絲織粉花長裾的慕容佩君裊裊出現在對面庭園六角秀亭里，二人所在處望去，只能見著她側面，一頭如雲秀髮披垂而下，溫柔的搭在她香肩上，玉面半掩，星目流彩，櫻唇點紅，嬌姿美態，無言以喻。雲夢秋向來對這大妞兒頗有些成見，這時也不禁微泛驚艷之感。

趙錢孫更加不用說，心中玉人一出現，當即魂飛天外，獃獃而立，兩腿不爭氣的抖個不停，適才的「豪言壯語」，自是早已飛往九霄雲外。

慕容佩君怔怔在亭里坐了一會，微蹙長眉不知想著什麼，嘆出一口氣來，提起手中翠綠剔透的硬玉長簫，委婉吹奏起來。

簫聲婉轉纏綿，宛似蒼茫夜色下的一縷怨曲，迴旋低徘間，哀怨凄迷，盪人心魄，又似隱隱有著一縷幽悵之意。

雲夢秋愕然。

不可想像，這沉凜冷峻的慕容府宗主竟似有滿腹怨懟一般。可她貴為一府之主，天下有數的大人物，為何還這般不快樂呢？

回眼看去，那賊頭大哥已然滿臉的如痴如狂，瞧其神態，顯是早已神遊虛空去了。

雲夢秋暗暗好笑，推搡了他一下肩頭，聲音壓至僅可耳聞道：「趙大哥，大妞兒好像正有心事哩。你這就去罷，前幾日不是告訴我說，你要她成為我趙大嫂嗎？」

轉身拿起放在廊欄處、先前隨手摘來的那束桃花，硬塞入趙錢孫手內。

趙錢孫呆立片刻，心一橫，審視了一下周身，鼓足勇氣，戰戰兢兢的湊了過去。將出廊外，忽又回過身來，面色血紅，吃吃道：「雲兄弟，你……你會等著趙大哥吧？」

雲夢秋連忙將頭點個不停。

趙錢孫精神一振，努力在心內安慰自己不要害怕，事既至此，總得有個了斷，難不成自己堂堂天下第一神偷竟真被那相思病活活折磨死！？

何況顯而易見，此刻的慕容佩君，明顯正神思恍惚，趁虛而入下，誰說自己的求愛不能成功呢？

看著他雙腿打閃的終於晃入庭園內去，雲夢秋止不住鬆了口大氣。

縮在廊柱後面，支著耳朵屏息竊聽。

簫聲渺然而絕。

隱隱聽見慕容佩君咦了一聲，冷斥道：「你是誰！竟敢擅自闖入此處……」

跟著是趙錢孫那雙牙打戰的聲音道：「佩君小姐不認識我了嗎？小的……噢，不，敝人便是我阿雲小弟的大哥……那個趙大哥……」

雲夢秋差點笑出來，有這麼介紹自己的嗎？

心底暗暗焦急。

不用去看，也可想像，此刻的趙錢孫，必定是獃頭獃腦外加笨嘴蠢舌。

怎麼辦呢？

難道他那滿腔「摯愛」就這麼胎死腹中不成？

正暗暗捉摸如何可以幫他。

對面聲音細弱下來，慕容佩君奇迹般的沒有動怒，竟似與趙錢孫一問一答的交談了起來。

雲夢秋詫異之至，心裡的大石卻當即放下，再聽一會，隱隱得聞趙錢孫聲音彷彿興奮起來，替他暗暗高興下，輕輕一笑，悄悄退開。

那封曾令趙錢孫纏綿床第的情書，他在昨日便已趁鳳棲樓內無人時偷偷放在了慕容佩君的書桌上，不過現在看來，多半已無用處，誰能想見，慕容佩君竟似同趙錢孫「一見如故」呢？

大功告成，自己留下已是無用，且刻下那賊頭大哥多半已是陶醉得飄然若仙，哪還記得有自己這麼個「雲兄弟」？何況身在戀愛中的人，怕也不希望有人去打擾吧？

心叫好險。

今天他硬逼著趙錢孫前來求愛，實是情非得已。阿碧與小絲二女已來到慕容府，有這種了解自己底細的人在，難保哪天不露出馬腳來，好在趙錢孫好像已經成功在即，不然也只有立時與他一道趕緊逃之夭夭了。

胡思亂想間，已走出迴廊。前面波光粼粼，是個極大的人工巨湖，四面曲橋通往岸上。

湖面上浮萍點點，青翠可喜。碧波微泛間，不時可見遍體粉紅，長達幾尺的金魚在水裡悠然自如的往來游梭，四外秀亭雅閣處處，岸旁楊柳倒垂拂水，春意盎然，恬愜煦然。

雲夢秋心情為之一爽，快步過去，走入湖上水榭里，閑眺湖上美景，一面等待趙錢孫。

忽然間，一陣女子嬌笑隱隱隨風從左側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嬌嗔不依道：「瞧！都是你不好！魚兒都給你嚇跑啦！」

另一個少女嬌脆的聲音道：「才不是呢。你自己笨手笨腳的，還來怪我？哼，不跟你說了……！」

接下去又是一陣眾女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亂作一團。

雲夢秋愕然回視，側面遠處幾株花樹下，正有七、八個身著純白羅衫的少女擠在碧欄處，嬉笑玩樂，不時有人往水中拋下食物，吸引金魚從湖面躍起。眾女格格嬌笑不已，人人喜笑顏開，顯是玩興正濃。

雲夢秋正覺無聊，大感有趣下，不知不覺閑步過去。心裡卻微感奇怪。

觀幾女衣著打扮，與慕容府中人的穿著頗有不同，會否是「得勝堂」或「費家莊」中人呢？

從側面繞了個大圈子，走到眾女身後，正要說話。

突然怵然止步，臉色大變。

一身雪白曳地衫裾，外罩同色披風，素腰處長劍斜懸，鮮紅的腰結在風中輕微飄舞，那不是「煙雨樓」的玉衣劍士的裝束嗎？

駭然細看。

果然發覺眾女中有幾女很有些眼熟，隱隱便是那夜闖入慕容府內的那幾名玉衣劍士。

倒吸了一口涼氣。

放輕腳步，正待躡手躡足退開。

一個身段高挑、腰枝特別細柔的女郎似有所覺，霍地側回身來。

目光接觸。

二人同時愕然。

女郎臉型柔和，膚色宛若溫玉，長得極美，赫然正是煙雨樓玉衣劍士四大統領中的香玉。

香玉驚噫出聲時，其它眾女無不驚覺，紛紛回頭，看見傻傻站在那兒的雲夢秋，美目里齊齊閃過一絲詫色。

雙方面面相覷。

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之感。

雲夢秋暗暗叫苦不迭，若知道是這群丫頭在這兒，自己又巴巴跑來想湊什麼趣？早就該逃之大吉。揉了揉鼻子，抬頭看天，強笑道：「今天天色真好啊。」

裝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慢吞吞的往後退卻。

香風撲面，一個長像秀媚，眼神則極為錐利的女郎倏忽出現在他身前，柔聲道：「噢！原來是小弟弟你啊，咱們可真是有緣啊，又見面啦。可是想與我們一起玩耍嗎？幹麼又要走呢？來吧。」

雲夢秋直覺感到她沒有好意，避開她伸來的縴手，猛然憶起正是此女那夜想殺自己。大駭下四顧盼視，四外悄無一人，此處竟似只有這幾個煙雨樓劍士。

盼人來救既已無望，惟有哭喪著臉道：「我是很想同幾位姐姐在一起玩耍的，不過男女有別，怕是有些那麼不大方便吧？噢，我差點忘了，我還有事要做呢。」胡謅幾句，掉頭就走。

女郎橫身過來擋住他去路，抿嘴笑道：「小弟弟說話可真有趣，哪有什麼不方便的？那日你不是說與我家二樓主認識嗎？我正在想，改天遇見小弟弟時，跟你好好聊聊呢。」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眼內突然閃過一絲難以查覺的殺意。

雲夢秋栗然變色時，另一個尤帶稚氣、兩眼靈動，長得極為可愛的少女噗地笑了出來，嬌聲道：「阿琪姐，這小傢伙就是那夜你們回來后，說起的那個小瘋子嗎？」

雲夢秋勃然大怒。

自己是否特別討人厭煩？

還在安平時，就被那小蠻女小姐成天「笨豬、呆瓜」的亂罵，後來遇著那個小魔女，又變成了「傻小子」，現在更是不堪，居然成了「小瘋子」。

老羞成狂下，哪還有心思去考慮對方是武林中出了名的「邪教魔女」？

惡狠狠喝道：「實話對你們說，最好不要惹火了我，你家那幾個狗屁樓主我都認識，尤其是你們樓里的那個二樓主，更是我大姐姐，哼！哼！下面的話不用我再說，你們這些妞妞也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眾女齊齊呆住，看著他凶神惡煞的神氣，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女郎阿琪美目內殺氣似凌然欲出，說出話來卻仍舊溫柔道：「小弟弟你說我們應該怎麼做呢？是將你那張嘴撕裂下來，還是乾脆將你殺了，來個一了百了呢！」

香玉臉色稍變，驚呼道：「阿琪，別殺他……！」

飛身撲上，已晚了一步。

阿琪電閃過去，撮掌如刀，波地一下切正雲夢秋胸口上。

雲夢秋應掌翻飛，口中當即噴出一道血箭，倒撞在湖邊碧闌上，再重重反彈下地。

搖遙擺擺爬起身來，胸口中掌處忽有幾股可怕勁道直竄入內腑去，蜘蛛網般閃電在體內血脈里曼延，轟地一下，在心房附近與罩在經絡外的「**問心勁」相交。雲夢秋痛哼一聲，身子接連晃了幾晃，嘴角怵目心驚的滲下幾縷血絲，卻終於站定。

瞪住無法置信的阿琪，抬手抹去嘴旁血跡，精神十足的大罵道：「臭丫頭，你跟我記著，煙雨樓的玉衣劍士有什麼了不起，日後待老子練好武功，第一件事就是砍下你這妞妞兒的那雙手，再跺下你的狗腿，最後喀喇嘩啦，一下撕裂你成十七、八塊，總要叫你這死丫頭後悔今天做的事大錯而特錯……！」

「啪！」

那極為秀麗的少女一下閃上，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打得雲夢秋暈頭轉向的繞了幾個圈子。怒叱道：「滾你的罷！別以為咱們真不敢殺你！再在這兒亂吠亂咬，立時將你宰了！」

飛起蓮足，再在他屁股上狠狠加了一腳。雲夢秋即時栽了個嘴仆地。

狼狽萬分爬起來時，終於明白了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

氣急敗壞大叫道：「人多欺負人少算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今天我就暫且放過你們，死丫頭，遲早有一日，老子要將你們殺個一乾二淨……！」

口中叫囂，腳下卻早往後退去。

看著他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兒，眾女無不好笑。連與他已有「深仇大恨」的阿琪，秀目內也隱隱逸出一抹笑意。

香玉柔聲道：「小弟弟，咱們可沒得罪你，有什麼話兒不能好好說嗎？幹麼非要這麼口口聲聲謾罵不絕呢？」

雲夢秋語塞，眼角瞥處，眾女都似笑非笑的瞅著自己，大窘下正想隨便交待幾句場面話后立時遠離這是非之地。

心裡猝地浮起一陣奇異的感受。

雲夢秋一下回頭，當即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