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魏朝皇

5.第5章 魏朝皇

京城長安的紛紜並不會影響千里之外,自古閬州。

劍南道西,臨鳳溪水,蟠龍玉台諸山沿秦嶺而下,承龍氣於崑崙,自古名地。

閬中,閬州治所。昔日繁華都會卻是活生生的人間鬼域。坊間血跡成河將十八里街道白磚都染成了紅色。無數的屍體,堆積成一座座的小山,甚至還有垂髫稚子抱着兔兒爺,小小的身子都僵硬。有夫妻臨死前相擁在一起,長劍將他們像葫蘆串似的貫穿,還有懷胎九月的娘親,刺破的肚子場子混著一團血肉流了一地。

一城數千性命,僅僅在兩個時辰內,全部赴了黃泉路。

而在蟠龍山上的一處亭子裏,一位男子負手而立,靜靜地瞧著這一切,青玉面具后透出的兩隻星眸沒有一絲波瀾。他甚至拂了拂衣袂,怕這血腥氣污了樗蒲綾的上乘料子。

「公子,小湖的長寂眠如何?較之傀儡娘,男女俱通,中者無知無覺,陷入假死狀態。混在鳳溪水裏,一城人睡得像圈大蘿蔔,暗衛行動起來才多了便宜。」程小湖坐在闌干邊上,撲閃著水盈盈的桃花眼,兩條腿晃晃悠悠踢著顆石子。

凄厲的風撩起崑崙公子綢緞般的長發,他沒有搭理程小湖,只是遠眺閬中城白骨遍地:「一城怨魂陰氣,阻陽氣南上,可困秦隴。」

程小湖見崑崙公子沒有搭理她,忽地將足尖石子往他踢來,嗔怪道:「公子只記得大業,忘了小湖!小湖下次便制個毒,名兒叫崑崙滅!」

那顆石子在離他身子三尺遠的地方,似乎碰上了什麼隔離,忽的一下化為虛無。

崑崙公子毫無動容,依舊負手靜立,低語:「世世安。此毒名世世安如何?世事紛紜,唯有長眠逃脫,方得世世安寧。」

程小湖一怔,唇角彎成好看的弧度:「世世安不就是一覺睡不醒么。還不如長寂眠吶。」

「世世安。」

崑崙公子看向程小湖,輕飄飄的三個字,卻是不容商榷的威壓,透骨的寒氣。

程小湖被噎得雙靨漲紅,卻又不敢多嘴。她忽地跑到亭子外一處男屍旁,賭氣般拿腳踹着他:「叫你一覺睡不醒!睡不醒!睡醒了沒飯吃!」

這當口,忽見得一抹倩影飄忽而至,臨到崑崙公子面前,斂裙拜倒:「落英拜見公子。」

女子鵝蛋臉,膚如潤玉,鼻似凝脂,水杏眼溫婉可人,一襲鵝黃色撒花湖縐衫子襯得她身似楊柳扶風。唯獨雙目黯然,渾身滿是塵土和血跡。

崑崙公子打量了她一眼,輕飄飄的道:「忙了一天,救出多少?」

平淡的一句發問,卻是令人顫慄的寒涼刺骨。落英嚇得重重叩首道:「落英違背公子旨意,不忍屠城,私自救出八十四人。自斷一臂求公子寬恕!」說着,劍芒一閃,毫不猶豫的斬向自己的右臂。

可是,哐當一聲,她的劍被打落在地,那廂手裏還捏著石子兒的程小湖,雙眼盈滿淚水:「公子若是要了落英姐姐的右臂,小湖就斷了自己的左臂,讓世人以為,崑崙公子有些獨特的癖好!」

自始自終,崑崙公子的雙眸平靜,二人的一來一去斷臂求饒都沒有激起一點動容,沉默如斯,唯有青玉面具露出那線條完美的下頜,宛若主宰生殺的神祗。

他瞥了一眼屍骨遍地的閬中城,驀地拂袖而去,沉默的身影散發出凜冽的涼薄,讓程小湖和落英都不敢多言,立馬跟了上去。

敬天十一年六月廿一。劍南道。

閬州,治所閬中一日屠城。全城三千多條性命曝屍荒野,倖存八十四。

含元殿震怒,天下驚恐。沒有人知道誰有這麼大的手筆,可以悄無聲息的屠城取命。只能將其解釋為仙人天罰,皇帝連做三天法事,為閬中鎮魂祈福。

隨之而來的,是邊境突厥的戰事失利。大魏軍隊死傷萬餘人,暫時撤退涼州。這是大魏與突厥開戰起來,為數不多的大敗。皇帝在朝堂之上,怒斥眾臣,貶官兵部二十餘人。

這一邊,距離青鳶掉落懸崖已經數天了。

當她再次費力地睜開眼,觸手是銷金彩緞的絲被,頭頂黃梨木鏤雕青龍鵷鶵的塌頂,鴿子蛋大小的東海明珠。鼻尖吸入的熏香卻讓青鳶心下一冷。

龍涎香,只有帝王才可用的熏香。此乃帝王行宮。

自己的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衫,傷口也被包紮過。中衣乃玉色暗梨紋鮫綃,上乘的料子,尺寸絲毫不差。

「你醒了。餓么?還是先喝點茶水?傷口疼的話,太醫在宮外候着,要不再瞧瞧?」一抹明黃色身影推門而進。

二十四五的年紀,淡眉如遠山,薄唇有些顯淡,白皙的臉龐線條幹凈,言笑淺淺,儒雅似一個書生。唯獨眸底濃郁的哀傷,彷彿帝王之尊也煨不暖。

皇帝,大魏之主,李辰焰。

青鳶反射性地去探袖中的匕首,卻在看到如此尊容的帝皇,不禁莞爾:「辰焰,皇上可不配這般霸氣的名字。」

皇帝淡淡一笑,修長的食指為青鳶斟來一杯茶:「五行缺火而已。先喝口水。」

青鳶警戒地看着他,並未去接,似笑非笑:「皇上可知民女是誰?須知你我不過三尺,民女要刺殺皇上,只是眨眼的事。」

李辰焰神色如昔,反而掌心出現了枚梅子蜜餞,輕道:「太醫說你的喉嚨也出血了,想來滿嘴血腥味一定不好受。還是先吃顆蜜餞好些。張嘴,青鳶。」

最後一個字落下,本就渾身戒備的青鳶便要翻身而起,卻落在李辰焰的瞳仁里,沒有激起一絲漣漪。青鳶驀地有些畏懼。眼前的這個皇帝,自始至終平淡如水,絲毫不懼她這個不祥禍種,絲毫不懼生死一類。

這種平淡,讓青鳶覺得壓抑,便是不自覺的張開嘴,咽下了那枚梅子蜜餞。

李辰焰又端來紫筍茶,看着青鳶愣愣地飲盡,再用明黃色羅帕細細地,一顆不漏地為她擦拭唇角水珠。

「你不怕我?」青鳶終於耐不住這種壓抑,朗聲問道。

李辰焰依舊不答,只是幫青鳶掖好被角,放下十二重帷幔,用并州剪刀挑了挑燭芯,細心的揭開鏤花銅蓋,瞧博山爐中的熏香是否燃盡。

他靜靜推門而去,青鳶想再發問,驀地覺得渾身發軟,眼皮沉重。驚覺方才的紫筍茶下了葯。傷勢加上墜崖驚嚇,青鳶再也支撐不住,一個翻身沉沉睡去。

這一晚對於險處逢生的青鳶是幸運的,卻是大魏國史的噩夢。

大明宮的燈火似乎徹夜未熄,含元殿更是子時都還能聽到,朝臣進諫帝王呵斥的聲音。

六月廿五,夜。

突厥趁勝追擊魏兵,圍攻於涼州城。本就是殘兵敗將的府軍疲憊不堪,完全無法應對,直被殺了個丟甲棄羽滿城荒蕪。

五萬魏兵,全軍覆沒。大將軍自縊謝罪,涼州城十日白幡。

京城長安,一處普通的醫館。烏木牌匾刻着顏體大字「回春堂」,常見到俗氣的做派。

一處廂房燭光盈盈,子時長夜還能聽見裏面說話的聲音。

「忍住。忍過了這盤芙蓉芸豆捲兒都是你的。」一位湖藍色衫子的大夫盤膝坐在榻前,身前擺了一碟吃食。

面前榻上,則躺着的一名男子,詭異的是,男子身上散發出幽幽的光華,光華正中,身軀之上,隱隱呈現出一隻鳥獸的圖樣,還能聽見哀鳴如泣。而以男子為中心,整個廂房地面擺放了若干展油燈,似乎循了奇巧的規律,互相之間有光華勾連成線。

湖藍色衫子的男子正是醫館主人,京城神醫姬淵。

醫術高超,專治疑難雜症,雖然滿臉疹子,容顏不可恭維,但八大世家都客氣三分。而在榻上掙扎的男子赫然是方陵朔。

半晌,光華陡地暗淡下去,整間屋子瞬間恢復了常樣。方陵朔一襲檀色衫子都濕透了,臉如金紙,氣若遊絲,甚至有隱忍的鮮血從眼角、嘴唇、掌心流出來。

姬淵捏起一塊芙蓉芸豆捲兒塞到方陵朔嘴裏,打趣道:「嚼兩下,還活着。」

方陵朔被芙蓉捲兒噎得額角青筋暴出,沒好氣的一口吐出來:「秋風萬里芙蓉國。芙蓉,以湘地潭州的為佳。這芙蓉芸豆捲兒欠功夫,神醫再做了來。」

姬淵沒有搭理,忽地,瞥了眼門外,點點頭,便有一名女子進來,收拾撤去屋內的油燈。

女子二十齣頭,身似弱柳,婀娜多姿,膚如羊脂玉無暇,眸似海子沉碧,兩痕遠山眉迤邐,瓊鼻高挺下一點檀口如砂。冰肌玉骨琢身,蘭氣芳靄縈體,一襲玉色軟煙羅衫子,恍若踏雲而來的凌波仙子。

「簌,把這碟芙蓉芸豆捲兒拿去喂狗。」姬淵淡淡的把吃食扔給她,方陵朔慌忙伸手去攔,一個探身搶回碟子,:「軒轅簌!拿回來!狗食總比餓死好!」

姬淵靜靜的瞧著方陵朔吃糕點,若有深意的問道:「突厥戰事,我魏大敗。聽聞聖上已經發出求賢令,尋崑崙公子進宮商討國策。把一朝文武晾了個乾淨。」

軒轅簌挑了挑燭火,一抹淺笑飄緲:「方夫子只知道芙蓉捲兒哪兒好吃哪兒不好吃,主子和他討論國事,就是對牛彈琴。」

姬淵莫名的嘴角一翹,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綾佈告,正是聖旨:「萬方多難,罪在朕躬;諒德藐躬,上干天咎。以至於突厥蠻賊直逼關內,忠臣義士罹難五萬餘。悲痛常在朕心,今請崑崙公子進宮小敘,於國事戰術,秉燭對策,當為朕幸而天下幸。」

姬淵將一紙詔令宣讀完畢,方陵朔也剛好把最後一塊芙蓉捲兒塞進嘴裏,正掏出羅帕,細心的一根根拭著指尖,神色從容似乎都沒在聽。

「方夫子也是才華殊殊,不知如何看崑崙公子?」姬淵的眸底一片火星幽幽。

一旁的軒轅簌,也若有所思道:「懷經世王相之謀,具被褐懷玉之藝。卻不為官不為商,雲遊四方縹緲無蹤。常年戴着頂崑崙青玉面具,是故名崑崙公子,無人知其真名見其真容。」

方陵朔悠悠的將羅帕折成小四方揣回懷裏,轉頭對姬淵一笑:「芙蓉芸豆捲兒,花蜜加多了。」

晚風呼呼的刮進來,吹得一室燭燈幽幽晃動,恍若滿天螢火。長安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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