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中鬼(5)

第5章 水中鬼(5)

85_85636第5章

初春猶帶寒意的風中,少女纖細的身姿像一棵桲欏樹,透著某種無法言說的凜冽。她的眼睛烏黑烏黑的,像清水寒冰中養著的兩丸黑色鵝卵石,緊緊盯着你的時候,讓人的周身泛起一層的寒意。

錢媽心中不禁一咯噔:「你……」

夏芩用平生最大的毅力俯身撿起那塊碎銀,神情肅穆得像是參加某種祭祀,她走到錢媽面前,把銀子還給她,說道:「我已經說過,我不是來求布施的,你的銀子請收回去。另外,請轉告你家夫人,人或許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說謊,而鬼神卻沒有必要。讓她好好想想,她看到的下到墳墓裏面的人,真的是她的丈夫嗎?」

曾經,就有那麼一位人模狗樣地富家子弟把包子拋到她們面前,嬉笑着說:「看見了嗎,香噴噴的肉包子,吃過嗎?看你們的樣子,好幾天沒吃飯了吧,叫我一聲爺爺,這包子就歸你們了。」

頓時,好幾雙餓得發綠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包子。

有幾個乞丐躍躍欲試地上前討好:「她不叫,我叫行嗎,好爺爺,就把這包子賞了小的吧。」

富家少爺一腳踹過去,趾高氣昂地抬起下巴看向師傅:「我就要她叫。」

那時,她已經餓得發暈,怯怯地拽著師傅的衣角,眼睛盯着那包子,情不自禁地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眾目睽睽之下,師傅既沒有叫那少爺,也沒有高傲地走掉,而是神色平和地拾起包子,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灰塵,珍爾重之地放在少年面前,微笑道:「糧食不能輕易糟蹋,誰一輩子沒個挨餓的時候呢?」

說完,也不看少爺的反應,拉着她起身走掉。

四周一片唏噓讚歎聲,少爺臉漲得通紅,被隨後而來的少爺爹看到,一巴掌呼在了少爺的頭上。

不用任何人教,夏芩就知道,這是最好的回擊方式。

接到銀子的錢媽臉色果然一下子變成了五顏六色,混跡了幾十年的老人精無端地覺得自己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比下去了,被對方的氣度生生地壓出她自己都不願看見的羞恥與齷齪來。一時間,竟然吶吶無言。

然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她的臉色迅速地白了下去。

夏芩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嘴唇緊閉,眼眶泛紅。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強壓着自己那麼做,絕不是因為她真有什麼氣度,而是,在那樣的人面前,她不願失了自己的體面,僅此而已。

回到松山寺,她開始閉門不出,像受了一場內傷,卻無處傾訴,只能備受煎熬地自我消化。

畫中君看她一遍一遍地寫着「隨順覺性,方入般若」八個字,本是靜若蓮花禪意芬芳的一句話被她寫得刀槍畫戟殺氣騰騰,不禁微笑道:「你師傅希望你萬事不要鑽牛角尖,活得隨性自在,你這是做什麼呢?」

夏芩道:「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還怎麼自在?」

畫中君眉峰一抖:「這世上不平的事千千萬,你看不見的罪惡遍地有,豈是你一個小姑娘能管得了的?你師傅的話說得沒錯,你千萬不能任性而為。更何況,你聽到的不過是水鬼兄的一面之詞。」

夏芩抿唇不語。

畫中君微微嘆息:「你好好想想,不要莽撞,凡事從長計議。」

夏芩低下頭,可那筆直的站姿卻無聲地透出一股委屈與倔強。

畫中君在旁看着,眼神微黯,他緩緩抬起手想撫摸一下她的頭髮,手指動了動,卻慢慢蜷縮起來。秀頎的身影像陽光下的泡沫,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漸漸消弭於她的視野。

夏芩來到那間最偏僻的「接鬼室」。

剛進門,便聽到「撲通」一聲,一個身影筆直地投入面前浩瀚的河流。

夏芩的心「咯噔」一聲,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還未回過神來,又是「撲通」一聲,那個人影再次投入面前的河流。

夏芩張開嘴,在面前的人第三次投入河流的時候,突然醒悟過來:聽說縛地靈會像得了強迫症似的不斷地重複自己死亡時的場景,看來此水鬼君正在作此抽風舉動。

做完了投水訓練,水鬼君懸空漂浮在她的面前,說道:「前兩日委屈你了,唔,也許你寫信的方式是對的,不用面對當事人,危險也會小很多。」

想起那場受辱,夏芩默了片刻,問道:「你想讓我寫信給吳夫人?」

水鬼慢吞吞地「嗯」了一聲,說道,「不僅要寫給蓮蓮,還要寫給我兒子,他今年有二十歲了。」

夏芩詫異地長大嘴巴:「你還有兒子?那吳夫人都多大了?」想起對方那張年齡莫辨的臉,咂了咂嘴,「其實,她才是女妖怪吧。哦,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覺得,看了信她就會相信嗎?」

水鬼君:「我會告訴你一些只有我和她兩個才知道的私密事,她看了自然會相信。」

夏芩表面正經內心卻蠢蠢欲動地期待着那些所謂的私密事,結果卻聽到了這樣一首詩:蓮蓮美人,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夏芩:「……」

這也叫詩?

夏芩真心覺得,吳夫人沒有在他生前就改嫁,還真是個奇迹。

寫了一封信,又寫了一封信,夏芩說道:「要不要我順便再給官府寫一封,讓官府調查此案?」

水鬼君慢騰騰地理了理自己水淋淋陰慘慘的衣服,聞言道:「再等一等吧,無憑無據,驚動官府不好。」

夏芩微微挑眉,好奇起來:「我說,你那樣枉死,卻沒有變成厲鬼,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水鬼君撫了撫自己的額頭,目光中透出一絲茫然,最後總結道,「大概我本性就是這樣一個心胸寬闊心腸仁厚的大好青年。」

夏芩:「……」

她不禁被此大好青年的厚顏無恥震懾住了。

晚間回到住處,畫中君對她說:「如果你非要插手此事,就給官府寫一封舉報信吧,把事情交給應該管此事的人,也算盡了你自己的心。」

夏芩的臉上登時露出歡悅的笑影,唇角的酒窩若隱若現:「謝謝先生,我也是這麼想的,我這就去做。」

畫中君含着一縷微笑看着她,目光既縱容又無奈。

數日後,吳府中。

錢媽腳步匆匆地走進吳夫人的卧室,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吳夫人手指一顫,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如鬼。

錢媽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低下頭:「這是邢師爺送來的舉報信,他現在正在堂中。」

「呵,都捅到官府了,」吳夫人顫著身體咬牙站起,按在桌上的長甲和桌面發出滴滴答答地相擊聲,在這寂靜的室內,顯得異常瘮人,她兀自白著臉,神經質地重複,「寫到家裏還不算,還要捅到官府。」

錢媽這才發現,吳夫人的手邊還散落着另一張信箋。

錢媽皺起眉:「原以為那小尼姑和清水庵那幫專門勾引富家子弟的暗娼一樣,不過想圖謀些錢財罷了,現在看來,竟不是那回事,她到底想幹什麼?難道她真的看得見……」

話未說完,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好像真怕驚動什麼,連忙豎起手掌四處拜了拜。

吳夫人的臉更白了,身體顫顫巍巍,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她抖著嘴唇說:「不管是不是,這件事都不能讓老爺知曉。把這、這些信全部都燒了,一星灰都不能留,」略略喘了口氣,又道,「封兩包銀子謝過邢師爺,讓他多注意官府那邊。另外,想辦法捂住那小尼姑的嘴,找幾個有道高僧和捉鬼道士來府中驅驅邪。既然都死了十幾年了,就死個安生。」

最後一句話,仿若從齒縫中擠出來的。

錢媽領命,步履匆匆地走了。

吳夫人像被抽完了所有力氣,一下子癱倒在床,微顫的手指撫向眉心,堪堪遮住其中的一絲戾氣。

一顆心還未安定下來,丫鬟翠兒過來道:「少爺來了。」

吳夫人連忙把信收拾好,整了整衣襟,這才擺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對隨後進來的人嗔道:「這麼急急忙忙地做什麼,有狗咬你的腳么,都這麼大了,還沒個安穩樣。」

進門的青年絲毫沒有理會母親的話,他急赤白臉地把一封信放到吳夫人面前,說:「娘,你看看,這上面說的是真的么?」

吳夫人的眼皮霍然一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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