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病殤（下）

葉擎宇走到醫院樓門口，蹲在過道口，點了根煙，深吸長吐，吧唧著內心的唏噓和複雜。

這是一個比清河縣醫院大了不止十倍的醫院，窗機明亮，連地板都能反光，護士們清一色兒的白衣高帽，看起來即專業又漂亮，笑起來的時候比他上高中時候的那個初戀對像還要讓人覺得舒坦，可葉擎宇心裏還是覺得不踏實，甚至是覺得悲哀。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輛車、那個司機以及那輛車和那個司機背後的唐市長，院長醫生和護士們之所以對他們如此熱情周到，不是因為他們是病人的身份，而是因為他們有着一個或明未明的市長親戚或朋友的身份，他們不是在給二爺看病，而是在給唐市長拍馬屁。

葉擎宇突然覺得自己和二嬸、二爺很藐小，藐小到連一輛掛着A8車牌的奧迪車的影子都比不上。

一個多小時之後，二爺被護士們推進了私人高等病房，診察結果基本已經出來了，是肺癌晚期。

這個結果，讓二嬸登時癱軟了下去，也讓剛剛為二叔守孝期滿五年的葉擎宇再次陷入一片徨痛之中……

在得到醫生確定二爺患了肺癌晚期的答覆后，葉擎宇什麼話都沒說，簡單安慰了二嬸幾句后獨自一人離開了醫院，在熙熙攘攘的冀興市夜街上逛盪了半天，大城市的夜景很美，四處霓燈閃鑠，夜風微揚，吹起一路年輕少女們的裙擺。

可葉擎宇現在卻毫無心情欣賞眼前的城市夜色，他買了一包香煙，又獨自徘徊回了醫院。

掛着A8車牌的奧迪車還在，但司機不知道去哪兒了，或許是出去吃飯了，又或許是耐不住等待的難熬，一個人出去溜躂了。

於是葉擎宇就靠在那輛奧迪車旁邊，開始一根接一根的抽煙。

自從二叔死後，葉擎宇才開始抽煙，而且煙癮越來越大，似乎每一次在煙霧的繚繞中，他才會覺得自己不再孤單。

二叔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可能也死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個葉家溝里，唯一能讓葉擎宇還能感覺到一些親情的，就只剩下二嬸和弟弟葉小羽，如今二爺也快要走了，本來就所剩不多的親情現在又被無情的老天爺颳走了一大塊，葉擎宇覺得很悲傷，真的很悲傷，自己雖然身負視覺異能，可這種能力卻偏偏無法挽救二爺的生命。

他想起了自己小時侯的一件事，他第一次進城，就是二爺帶着他去的，那時候的二爺身子骨還健壯，山路難行，二爺便一路將他背到了城裏。二爺對他是捨得花錢的，在山裏打刻了一輩子石頭，賺的那些錢花在自己身上的卻很少很少，全部都花在他和葉小羽兄弟倆這些小輩身上了，葉擎宇在二爺身上得到了實實在在的祖孫之愛，很真實，很深刻，不帶一點渣滓。

記得小時侯那年在冀興市的火車站，葉擎宇尿急，卻找不到廁所，二爺就領着他到牆跟方便。偏偏來了幾個帶紅袖章的男子，說要罰錢。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二爺被逼急了，蹦出一句話：「我小孫子還沒有尿呢，自己個東西掏出來看看也犯法啊？」

二爺因此被幾個帶紅袖章的男子打了一頓，一邊打還一邊罵：村裏來的土包子，就該往死里打，叫你們這些鄉巴佬長長記性。

二爺被打的滿臉是血的模樣葉擎宇至今難忘，而那幾個打二爺的帶紅袖章的男人葉擎宇也一直記着，時間或許會令他遺忘掉那幾個男人的樣子，但是他們嘲笑鄉下人時候的表情，他們自大而又狂妄的笑容，葉擎宇卻如同刀刻石頭一樣刻在了自己的心裏。

他想起了二爺經常在他耳邊感嘆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啊，山一程，水一程，到頭來還得是落葉歸根。」

葉擎宇現在多少有些明白二爺的這句感嘆了，他在自嘆時光流逝，容顏易老，苦了一輩子，晚年最大的希望，就是葬在葉家溝的山林石刻中。

如今二爺真的快要死了，葉擎宇才覺得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捨不得，捨不得不止是二爺這個人，還有那份從童年伴隨他長大的爺孫親情。

葉擎宇吐出了口中那已經熄滅的半截煙蒂，握了握拳頭，站了起來，他發誓一定要讓二爺人生中最後的這段時光過的安靜些、舒服些，冀興市醫院再貴，也要讓二爺住下去，他要把自己在父母哪兒留下的遺憾統統在二爺身上彌補回來。

回到醫院病房，發現所有的醫生護士已經全部離開了，只剩下二嬸和二爺兩個人。

二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躺在病床上，閉着眼，看上去很平靜。二嬸在一旁坐着，低眉不語，看到葉擎宇回來，二嬸這才站了起來，眼眶依然通紅，但已經沒有眼淚。

「牛子，你二爺剛才跟我說要回去，可醫生說他現在不能回去，需要及時化療，只要治療得當，他的病情暫時可以得到穩定，至少不會惡化的很快。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就讓二爺在醫院住着吧，聽醫生的話，只要治療跟得上，我相信二爺的病一定會好轉的。」

「不行，我們回去，在這裏……浪費時間，也白花錢，我自己是啥情況我自己很清楚，牛子，聽……聽我的話，咱們現在就回去吧。」二爺這時候睜開了眼睛，努力說出這番話，拒絕了葉擎宇讓他住院的念頭。

「爹，你先躺着，這事兒一會兒再說。你現在啥都別想，好好歇著就是了。」二嬸給二爺掖了掖被子后，拉着葉擎宇走出了病房。

走出病房后，二嬸的臉色耷了下來，道：「牛子，要不就聽你二爺的話，咱們還是回去好了，這醫院咱們住不起，硬要讓你二爺住這裏，他也住的不安心，不如回咱們縣醫院……「

「二嬸，你聽我說，」葉擎宇打斷了二嬸的話：「錢的問題你不用考慮，我去想辦法，二爺的病已經到了晚期，說句不好聽的話，二爺沒多少日子了，我不想二爺在最後的這段日子裏再遭罪，這大醫院雖然貴，但條件好，治療水平高，不會讓二爺太遭罪。」

「可是牛子，咱哪兒有那麼多錢啊，前幾年你二叔害病把家裏的積蓄也全部花光了，你二爺這兩年在炕上下不來，買葯吃藥也花了不少，小玉上高中也花錢，現在我們手頭上只有你從冀興市打工帶回來的這兩萬塊錢，這醫院咱真住不起啊。」

「二嬸，錢的事我想辦法，總之不能讓二爺遭罪。」

「牛子，可你能有什麼辦法呢？這幾年你為了這個家也遭了不少罪，連大學都沒上，村裏跟你一起長大的孩子都娶妻生娃了，可你還……」

「二嬸，別說了，你別忘了我也是二爺的孫子，照顧二爺不止是你和小羽的責任。」

葉擎宇沒讓二嬸再多說什麼，將她推回了病房，又好說歹說將二爺安撫下來，隨後從二嬸哪兒要來錢，出去找醫生辦妥了住院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