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回』亂花

『第八八回』亂花

碧藍的天空下微風習習,遠處柵欄內的馬兒在配種,負責牲畜牧養的叔伯們驅趕著靠近的孩童,生怕哪個調皮搗蛋的過來看見。

烏爾族的馬種耐力很足,郝鄔族的馬則行速飛快,六月正是交-配的旺季,因此老族長與拓烈商議后,便決定在兩族之間互相取長補短。

初夏綠草漫坡,牛羊在白雲下發出慵懶的叫喚,牧人遙遙高歌,放眼望過去一片生機盎然。穆霜慢慢走著,不由喟嘆道:「若能有朝一日將匈奴鬼戎遠遠驅逐,得享長久太平該是多麼美妙。」

她輕舞著馬鞭,一襲水藍的裙裾在風中蕩來蕩去,拓烈低頭看,便在那灑落中看出幾許女子柔美的味道。

拓烈收回眼神:「玉門關外這片土地,自大淵朝前便已無國,部落間隔閡自保,全依仗中原漢人扶助。想要長遠驅走匈奴,可謂難矣。」

穆霜抬起頭來,眼目熠熠地迎向他:「為何從前無國便要一直無國?若是能有魄力的英雄出現,西塞一樣可以自己建成一個國家。你看北逖,從前也是胡蠻,現在卻幾乎與中原相衡,難道我西塞卻不可以?」

難得有女子敢說出這般大氣豪言,拓烈不由駐了步子,低頭凝著穆霜道:「二郡主當真如此作想么?」

穆霜很肯定地點頭:「嗯,我只遺憾自己不是男兒,又無緣可與那樣的良人並肩。」她默了一下,脫口而出:「拓首領可曾想過做那個開闢新番的英雄?」

自從跑馬比賽后,拓烈便很委婉地回絕了穆霜。但這並不影響兩族之間的合作,穆霜知道了拓烈與妲安之間的牽扯,倒還蠻欣賞他的重情義,也自覺地與他保持了距離。

此刻看著陽光下他剛毅的麥色臉龐,怎麼忽然不說話,只是鷹眸炯炯地睨住自己。她忙低下頭來:「啊,一不小心說多了。」

碎發拂上她的眼帘,那圓潤的臉容上盪開紅雲。拓烈一時有些迷離,她並不十分美,但這種感覺叫他怎麼說呢,舒適得就連對蕪姜也沒有過——彼此之間互相欣賞著,嘴上卻又不表示出來,驀地說出口一句話,卻正正好地與對方合拍。捉迷藏似的新鮮、生澀與陌生的飄忽情愫。

拓烈忍住想要撥開她碎發的衝動,只是道:「不,你沒有說多。」

他自然是曾想過的,只是昔年今日從未對任何人說出口。在他六七歲的時候,他的父母便雙雙死在鐵騎與屠刀之下,從小見慣了族人艱辛動亂的生活,那浩大的藍圖抱負早在幼小的年紀便已深深種下。只是從前太遙遠,從來未曾敢仔細去想。

黃昏的夕陽在遙遠天際線上打出光暈,兩個人並排走著,忽然不說話,彼此間莫名有些不自然。

「迂!」有侍衛從馬背上跳下來,單膝在二人跟前一跪:「二郡主,那黑芒族的牧民又在寨子外頭搶地,請您速速回去看看。」

穆霜聞言皺眉:「怎麼又是他們?」

她的目中難掩厭惡,拓烈不由問:「怎麼回事?」

穆霜躁惱地嘆了口氣:「必是那黑芒世子又故意尋釁滋事,前番被我拒了求婚,便一直在草場上與我們烏爾族的牧民刁難。」說著便欲告辭離去。

黑芒世子……求婚?

拓烈眉頭擰起,內心莫名湧出一股獨佔的、被染指的觸犯,便跳上馬背道:「什麼時候的事?我陪你去看看。」

他身量偉碩,馬背上的雙腿粗壯而長,穆霜看了一眼,不自覺臉一紅:「今歲之初的事了,本來已經死心,前陣子見你把我的畫像退回,忽然便又死灰復燃。」

哼。拓烈動作頓了一頓,抿唇無話。

她忙住嘴,雙手一扯韁繩:「駕——」兩騎駿馬便往烏爾族方向一前一後駛去。

妲安在柵欄外遠遠地窺探,只見他兩個面對面站著,眉間眼角流動的都是情愫,心中便十足不是滋味。自從那天晚上拓烈與自己久違地同-房后,拓烈便答應了娶她,只待阿爸阿媽的一年喪期守滿,就擇日與她完婚。但這中間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多一天都是變數,誰知道突然間會怎樣。

看著兩道身影灑落地走遠,一顆心便提了起來,催促僕人趕著驢車跟出去看看。

寨門外涼風拂面,那身影遠得只剩下兩豎模糊,早已從一前一後變作並排而行。看他似扭過頭低笑,她愜意地揮著繩韁,兩個人分明一路上說不完的話。

侍女不由怯怯道:「頭人怕不會對那個郡主日久生情了吧?」

妲安醋意滿心,瞪她一眼:「你急?趕都被趕出來了,此刻再說這些頂什麼用。旁人想要服侍的機會,我還不給她。」

想起那天晚上被拓烈又掐又捻的痛,侍女忍不住沮喪起自己的怯弱。其實早就渴慕,只是一直不敢跨越,勇敢點再忍忍多好?

侍女低著頭不敢說話。

妲安木怔怔地看了良久,直等到看不見影子了,這才落寞地撫著八個月的肚子準備回去。

角落的長條帷布下,一雙狹長的狐狸眼盯著這一幕,嘴角不由陰魅地勾起笑弧。

「咻——」

妲安才要邁開步子,一隻尖利小箭便從她肚皮前險險地擦過。

猛然嚇得一顫,側目看去,只看得一顆心瞬間都沉進了谷底。

那帷布下,慕容煜著一襲青藍色亮綢長袍,里襯素白長褲,腳蹬鎏金皂靴,正慵懶地倚靠在一輛敞篷馬車上。他束著散發,額心用黑顏料點一株匕刃,搖了搖手上精緻的小弓:

「好久不見啊,我的郡主大人。」

這就是個誰沾上誰晦氣的陰鬼,妲安已經不準備再與他有任何的瓜葛了,生怕再與拓烈之間生出什麼新的隔閡。

妲安叫侍女:「走。不要理他。」

遇見了卻哪裡還走得了呢?

「咻——」腳前又多出來一支細箭,箭端上沾著劇毒的黑。

慕容煜傾身靠過來,瘦削的俊顏上咧著笑:「怎麼,想裝作與本王不認識?」

一身惑人心魄的熏香襲近,他的美貌叫人迷醉,那笑容卻陰柔得叫人從骨里生寒。

妲安不由心跳加速:「過去的都過去了,七殿下還來找我作什麼?」

「做什麼你還不明白?自然是來找你要人了……大肚婆,這是你欠下本王的賬。」慕容煜挑了挑她碎散的髮辮。

那指尖也冰涼得可怕,彷彿不是在夏天。妲安拂開他的手:「我欠了你什麼?這裡沒有你要的人,我也不會再和你有任何的牽扯!」

「哦呵呵~這般激動做甚麼?上了我慕容七的船,你還想自此擺脫干係么?……從前做過的那些事,要不要拜託我說給他聽?」慕容煜好整以暇地貼近她耳畔,那耳畔有孕婦的味道,他又有些嫌惡地收回來。

妲安雖隱隱知道拓烈懷疑自己,但那陷害蕪姜與鄔德夫婦的各中細節他卻渾然不知,若然被他知道,以他那個火豹子一樣的脾氣……

想到方才拓烈與穆霜互相對視的一幕,妲安果然一瞬害怕了,顫聲問慕容煜:「你要…要找誰?」

「花鳳儀,花蕪姜,本王的王妃。有人說在你這裡曾看見過她。」慕容煜正了神色。

自從八卦谷一別,從此再無那二個的蹤跡,忽而冒出一個戰神貂雲,他直覺那就是蕭孑。原本還不能確定,聽說前陣子竟帶著小寵姬來了趟織蘭河,他猜著那小寵姬就是蕪姜了。

妲安卻不肯答應,她不想再做任何招惹蕪姜的事,因為知道那是拓烈的底線。便一口回絕道:「她早前不是已經死了?死在匈奴人的侮辱之下。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殿下必是找錯地方了。」

慕容煜卻洞穿她閃躲的眼神,也不管她肯不肯,只把一枚水紅瓷瓶摁入她手心:「在不在這裡你自己知道,本王三日後就要見到人。三日後的傍晚我在這裡等你,交不交出她……你自己掂量~」

言畢,狹長的狐狸眼若有似無地掠過她高挺的少腹,陰陰涼勾唇一笑。

整個別雁坡都被這個魔鬼下了毒,他要是想動她的骨肉,根本是易如反掌。妲安只覺得脊背驀地一涼,那攤開的手心顫抖著,末了還是緩緩地將瓷瓶攏進了手心。

少婦臃腫的背影惴惴離去,長得像個書生的管家便踅近前來:「主上,吾皇病勢不明,二殿下守著乾敬宮不讓進出,四殿下把持數千羽林虎視眈眈,大皇子已經一連幾天沒有消息了。這趟赴京之行,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主上可要改道先回白石城?」

原本一直體弱的父皇上個月忽然吐血病危,受寵的謬貴妃與她所生的二皇兄控制了消息的進出;四皇兄與五皇兄的軍中勢力亦各個暗中紛涌;大皇兄自飛鴿密信自己回京后,便再無了任何消息。京中局勢岌岌可危。

從未有過的生死緊迫感襲上慕容煜的心頭:「本王在這世間的親人唯他一個,不回京又能如何?他若未能成事,皇兄們就能留我在白石城不死嚒?」

大皇子為人殘戾陰毒,從來視主上如若棋子,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高興了甩手就煽就打就踢。當年就是為了討皇上與謬貴妃的歡心,才主動告請將四歲的主上送去大梁為質。也就是主上心性愚純,被虧負了這麼多年,依舊一心將他視作親人。

「哎……」管家不由瑟瑟然嘆了口氣,冒死諫言道:「主上若聽小人一言,便是連白石城也莫回了。恕小人斗膽,此行出來以前,已經將府上財產盡數抵押,這是還完虧空后所剩的餘額,只要省著點花,應足夠殿下開銷三年兩載。今後……今後就全看殿下造化了。」

像是早有預備,言畢便從袖中掏出一隻小本呈上。

紙頁上寥寥幾字,三千二百六十四倆五錢……

呵呵,若照平素開銷,便是連衣袍也只夠他買二件。

慕容煜蒼涼地扯了扯嘴角,睇了眼管家閃躲的臉容:「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你們,都要離開本王而去了么?」

他一目不錯地盯著,見無人回話,忽而那蒼涼便漸漸消淡,一點點變作濃郁的陰毒。

他隨身的錦囊里藏著各種說不出名兒的怪毒,稍一個不慎便會被他毒死。

毒死後還不得好死,偏叫你橫屍遍野,死無全屍,投胎無路。

一行隨行的侍衛不由戰戰兢兢,原本醞釀了一整個下午的辭行借口紛紛講不出口,怕走之前又被他變態地賞下什麼吃食。

不由雙腿一軟,潸潸欲泣道:「主上待屬下們如同親人,屬下們便是死也不捨得離開主上!」

「是極,便是他日主上身無分文,或路邊行乞,或墮入青樓,小的們也願誓死追隨主上……」

「哼。」慕容煜心底卻似千年冰寒,偏叫他們虛偽作了個夠,方才笑笑地坐直身體:「死不死還未必,我死了你們也未必能活著。先找到那個小妞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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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蕪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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