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白鹿院少主

第八回 白鹿院少主

月娘被強行帶走的第三天,蘭夫人出門訪友回來了。幽蘭館眾女總算見了救星,哭哭啼啼地將月娘遭人強搶的經過說了一回。

蘭夫人沒料到她出門不過短短几日,竟有人趁着她不在上門打劫。這些孩子們瞧不出端倪,她卻一聽就發現了其中的蹊蹺。宋知府為何把人往她這兒領,若是宴請京城來的達官貴人,理該去教坊司才對,柳風憐和楚青青哪一個不是絕色,偏到她這賣藝不賣身的幽蘭館使強。

這分明是一個扮了白臉一個扮了紅臉,特地上門搶人的。

蘭夫人面含慍色,先是安撫住一班姑娘們,瞧着她們氣色萎靡,就讓她們下去休息,只留了紅袖問話。

「夫人,出事後我們就讓人去應天府求救了,可是秦夫人連個信兒都沒有捎回來。」紅袖一肚子怨氣,不吐不快:「知府大人也是趨炎附勢之徒,人是他招惹來的,出了事他卻裝聾作啞,忒是可恨。」

「人心向來如此。」蘭夫人倒是沒有對秦夫人的袖手旁觀表示什麼不滿,她得知宋知府當日的態度,便猜到那個「曹大人」來頭不小,秦府指不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沒敢攤這渾水。

「可有打聽那曹某人下榻何處?」

「據說是住在宋知府於長門街上的別館中,月娘應該就在那裏,」紅袖憂心忡忡道:「我聽前晚在場的酒客們說道,那狗賊應當是京師東緝事廠出來,輕易得罪不起啊。」

「東廠?」蘭夫人緊皺眉頭,臉色比之前還要難看。若說月娘是被尋常京官帶走,她倒有幾分把握將人領回來,可若是東廠之人,這事兒就難辦了。

「夫人,」紅袖緊張地捉住她的衣袖,語無倫次道:「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月娘,我怕、我怕她受不了羞辱,會做傻事。」

「別吵,讓我想想,」蘭夫人扶著額頭冷靜了一番,她在京師倒是有些門路,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要求人,只能求眼前人。她沒忘了月娘手上一枚丹頂紅,遲則生變。

蘭夫人腦中閃過個人影,眼前一亮,催著紅袖道:「你速速差人去河上尋一尋,白鹿院少主的遊船現在何處。」瞧她急的,差點忘了這兒就有個現成的救星。

「啊?」紅袖不明所以地張大眼睛,因為蘭夫人口中的白鹿院少主,正是前幾日她們闔館姐們陪同遊河的那一位貴客。那天只除了她沒去,聽回來的姐妹們抱怨,說是吹了一夜冷風,卻連個人都沒見,月娘更是因為彈了整夜的琵琶發了脾氣。

只是這麼一個人,即不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皇親國戚,尋了幫忙他有用嗎?

她將疑慮全寫在臉上,蘭夫人沒空同她解釋,伸手輕戳了她額頭一記,「快去,找到船隻勿要打攪,立刻回我。」看着紅袖匆匆走了,蘭夫人吐了一口氣,旋身回房更衣梳洗,她這風塵僕僕的模樣去求人,定會遭人嫌棄。

......

紅袖將館內的打手都派到河上去尋人,一路撐船往東,一路撐船往西。他們運氣倒好,尋了半個時辰就在金剛嶺一帶找著了停泊的遊船。派人回去告知,蘭夫人乘了一條輕舟,只身前往。

陰天,一陣濛濛細雨中,小船停在大船邊,蘭夫人撐了傘出來,仰望面前高大氣派的樓船,清了嗓子揚聲道:「幽蘭館主人,有急事求見。」

船頭幽幽亮着兩盞琉璃燈,甲板上空無一人,只聽她話音落下片刻后,一名垂鬏童子小跑出來,他卻沒有打傘,兩隻手掌遮在額頭上擋雨,踮着腳看向下面,認出這個夫人給過他糖吃,就脆生生道:

「我們家少主說他不在,讓你回去吧。」

蘭夫人啞然失笑,再沒見過這樣敷衍人的,當知那一位脾氣古怪,愈發誠懇道:「當真是有急事,人命關天,否則奴家豈會叨擾。」

「啊,」那童子撓撓頭頂,「那我再去幫你求求他。」說完就跑回船里,待得久些,才又跑出來,頂着雨沖船下招手,「少主肯見你啦,快上來吧。」

蘭夫人連聲道謝,讓船夫將小船划到岸邊,從另一頭上了大船。再是小心避雨,也不免沾濕了裙角,她跟着童子走到船檐底下,收起了傘,擱在門外,撥簾進了頭一道門。

這艘船外似畫舫精緻,內則乾淨整潔,一點兒花里胡哨的東西都不帶,頭一道門裏是廳房,窗下只有兩把交椅,一張茶桌,一台香案,壁上掛着一幅春山圖,隨意題了兩行字,再無旁的裝飾。

她想到那天出遊之日,姑娘們上了船連個坐處都尋不見,只好從館里自個兒帶了綉墩兒小椅,怪不得她們抱怨連天。這樣子擺設,叫人一進門就看得出來,主人家顯然不歡迎什麼客人上船。

小童走在她前面,撩開兩重竹簾,進了第二道門。蘭夫人停下來整理了衣着,又打一遍腹稿,這才儀態大方地走進去。

這一室風雅,同外面簡直是天差地別,細密柔軟的黃藤席踩在腳下,兩道黃石玉飛龍插屏立在眼前,東窗下是一盆雲竹松景,西窗下是兩株海棠解語,一濃一淡,一艷一雅,絕不入俗流。再看壁上一幅橫字,寫的是晚唐狂草,馳騁不羈躍然紙上,竟不知誰家手筆,落款連個章字都未題,只在字旁懸了一柄長劍,意境滿滿。

此間主人,正該是個文中豪傑、江湖俠士才對。

蘭夫人感嘆之時,童子入內稟告,就從屏風後頭傳出一個慢悠悠的聲兒來:「求吾何事。」

蘭夫人站定道:「奴家館內有一名花魁娘子,正是數日前公子點了名叫去彈琵琶的那一個月娘,恰逢奴家不在居中,她受人威逼抓了去,奴家回來得知此事,求救無門,只好厚顏相請公子。」

那黃龍屏風後面的人正是白鹿院少主,蘭夫人同他,交情談不上,只是他游經此地,聽聞幽蘭館有一琵琶仙技藝超絕,願聞一曲,才有那一日眾女登船遊河之事。

「秦淮之地,你是主,吾乃客,主人竟要央著客人出頭,怪哉。」

蘭夫人分明聽出他話里諷刺,卻沒有絲毫不滿,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強搶月娘的京城人士,疑似是東廠之人,奴家區區一風塵女子,如何相敵。」

她既然開口相求,至少也有七分把握可以說動他。

「哼,」屏風那一頭忽然冷笑,道:「你這婦人倒有手段,居然知道白鹿書院與東廠的恩怨。」

叫他識破心思,蘭夫人略顯尷尬,頷首賠罪:「公子休怪。」

「吾不同婦孺一般見識,幫你救人可以,但你需應下一事。」

蘭夫人面露喜色,自然滿口應下,就聽他提了要求:「據聞你與應天書院某人有舊,昔年他曾贈予你一本曲譜,吾要了。」

蘭夫人笑容僵住。

「捨不得便罷。」對面那人隔着屏風似能看穿她心事,毫不客氣道:「送客。」

童子一臉為難地瞅著蘭夫人,湊近了小聲勸道:「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就給他了罷,不然他攆你出去,我幫你說好話也沒用了。」

蘭夫人是羝羊觸藩,進退兩難,因為他索要的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而是無價之物,亦是她同那人的定情信物。

「......公子若是能救月娘,便以此相贈。」叫她忍痛割愛,剜心似的,卻別無他法。

「你可以走了,三日之內,吾會將人送還幽蘭館。」

蘭夫人曉得他本領,便不再啰嗦,只留下月娘去向,失魂落魄地下了船。童子送她離開,回到二道門內,往窗底下一坐,撥弄著盆景,嘴裏就嘀咕起來:「趁火打劫,強人所難,道貌岸然,換了院主才不會刁難人家一個女人。」

一邊嘀咕,一邊拿眼偷瞄屏風後面,只見那黃藤席子上盤膝而坐一名青年,一襲布衣難掩其瑜,面如玉琢成器,劍眉如墨,生就一雙鷹眸勾人攝魄,渾身鋒芒,正如他手中拭劍,隨時隨地,拔鞘而出。

「多嘴多舌,」太史擎掀了掀眼皮子,斜了一眼那人小鬼大的童子,道:「死人的東西,當誰稀罕,要不是你多事,我才懶得理她。「

童子不服氣地頂嘴:「明明是院主交待的,要你出門多交幾個朋友,行俠仗義,好改了你目中無人的毛病。」

太史擎將劍身擦拭的光可鑒人,屈指輕彈劍身,伴着那嗡嗡悅耳聲,依稀映出他眼中不屑:「世間痴才,不配與吾相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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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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