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月娘

第三回 月娘

幽蘭館二樓雅間,熏香的氣味蓋不過跌打藥油刺鼻。

紅袖坐在八仙桌前,托著腮幫子看着吳茱兒擦藥,對着她腫成胡蘿蔔的手指頭嘖嘖稱嘆:「沒瞧出來你這竹板似的身子骨,力氣倒不小。」一拳頭下去把人門牙都打崩了。

吳茱兒哭喪著臉,她一時熱血上頭打了人,這會兒後悔也遲了。那幾個無賴挨了一頓打,肯定懷恨在心,往後她出門可要小心了。她忍着疼擦罷葯,將藥瓶子塞好,起身沖紅袖作了一揖。

「今日多承紅袖姐姐為我出頭,且受我一拜。」

「客氣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才是我輩風範。」紅袖一口江湖味兒,真不知打哪兒學來的。「再者說,你是月娘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

吳茱兒露出笑臉,不由地喜歡她這樣直來直去的性情,不像她,總要忍着氣,憋著勁兒。

「小貨郎,外面天都黑了,城門早就關了,我看你不如在這兒將就一宿,明天一早再進城啊。」紅袖調皮的時候歸調皮,該善解人意的時候也不差。

吳茱兒猶豫了一下,便點頭道謝,肚子裏咕嚕咕嚕發出一連串飢叫。紅袖掩嘴偷笑,起身道:「那你先坐會兒,我去給你弄點兒好吃的。」

吳茱兒忙不迭地婉拒:「不必麻煩了,我帶了乾糧。」

「不麻煩,我也餓了,你等著啊。」紅袖一陣風似的颳走了。

吳茱兒只好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回來。這雅間內外兩室,一廳一卧,地上鋪着絨毯,牆上掛着字畫,桌椅茶几都是好木頭,簾幕上綉著富貴花開,架子上陳列著銀器瓷瓶。

她扭頭打量了一圈,愈發局促起來,低頭看看自己腳上沾了泥巴的草鞋,連忙踮起腳尖,生怕踩髒了毯子。好在紅袖去沒多時就回來了,手上端著一隻托盤,放着幾盤吃食。

「庖丁廚子隨船去了,我讓廚娘煮了兩碗雞絲澆面,還有芝麻燒餅,我們湊合吃點兒吧。」紅袖放下托盤,取了竹筷遞給她。

吳茱兒看着碗裏香氣撲鼻的油麵,暗吞了口水,覥著臉接過筷子,端了一碗面,低頭慢慢地吃,盡量不發出聲響,免得招她笑話。

紅袖倒是隨意得很,一邊啃著燒餅,一邊同她閑聊,「喂,你同月娘是怎麼認識的啊?」她只知道這小貨郎每隔一段時日到應天府來,都會給月娘捎帶點什麼,一來二去也有兩年了。

月娘繼承了蘭夫人的衣缽,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在這秦淮河上也算是數一數二的清倌人了,多少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想見她一面都難,偏偏對這麼個窮小子青眼有加,簡直讓紅袖好奇死了。

吳茱兒咽下麵條,舔了舔嘴唇,實話告訴她:「兩年前,我跟着我阿爺到江寧游商,乘船途中遇見月娘泛舟游湖,她養得那隻波斯貓落到河裏,我給撈了上來。」

她說的簡單,當時的情形卻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說得清的,兩條船隔得不遠,月娘船上除了兩個小丫鬟就只有一個船夫,那貓兒噗通一聲掉下水,吳茱兒聽到丫鬟尖叫,只當是有人掉下去了,她仗着水性好,想也沒想便一個猛子扎進水裏,游到跟前才發現是只貓,順手就給撈了起來,為此挨了兩爪子,撓破了脖子。

「啊,我想起來了,是有一回月娘的酥酥掉進河裏,原來是你救的它,」紅袖心直口快道:「酥酥可是月娘的命根子,難怪她會結交你這個窮小子。」

說完才覺得這話不是味兒,吐了吐舌頭向她道歉:「我不是在罵你,你別惱了我。」

吳茱兒搖頭笑笑,根本就沒生氣。「快吃面吧,等下糊了。」「好!」

飯後,紅袖本來安排吳茱兒睡在這間房裏,吳茱兒怎麼肯,她又不是沒丁點見識,這樣的好屋子都是客人使銀子才能住進來,睡一夜就得把被褥重新換過,她一個白吃白住的,哪能糟蹋人家的地方,有個柴房將就一晚上就不錯了。

紅袖見她執意不肯,無奈之下,只好讓她去睡偏院的雜物間,那裏有床有窗子,至少比柴房好多了。

吳茱兒將她的擔子和箱籠都挪到了雜物間,老驢子拴在馬房,回過頭打了一盆清水洗臉。時辰不早,紅袖安置好她,打了個哈欠便說去睡了,嘴裏念念叨叨:「看樣子夫人她們得到天明才回來呢,討厭,下回再留我看家,我就偷偷跑出去。」

吳茱兒掩上門,將洗臉剩下的半盆水放在床腳,脫了鞋襪,挽起褲腿放進去雙腳,水有些涼,她飛快地把腳丫子洗乾淨,甩甩水珠,蜷起腿兒上了床。

累了一天,她幾乎是沾枕頭就睡著了,雜物間有股子潮氣,卻不影響她的睡眠,沒一會兒就響起細細的鼾聲。

......

黎明時分,一艘精緻的雙樓畫舫緩緩地停靠幽蘭館一側的河畔,船上燈火闌珊,影影綽綽。岸邊早有兩名水手等候,待船停穩,一名潛入水底固定船錨,一名扛起沉重的艞板搭在船岸之間。

一行羅衫輕綢的粉妝麗人施施然地從畫舫里走出來,有者以帕遮面,掩口哈欠,有者說說笑笑,渾不覺累,這些女子,俱是年輕貌美,嬌柔多姿,一時間香氣縈繞,倩影迷眼,乘着岸邊薄薄白霧,若有外人瞧見此情此景,只當是哪裏來的一班仙子下凡遊玩呢。

前面這一群尚是人間顏色,叫人眼花繚亂,只見最後走出來一位小姐,著一襲碧藍水袖,翩若驚鴻,舉頭凝望時,露出一張白璧無瑕的臉盤,西子眉妝,一點絳唇,三分柔弱更有七分幽艷,甫一露面,就將這滿船的美色都蓋過了。

這位絕代佳人由婢女扶著上了岸,不與姐妹們漫談,沉默地沿着青石板鋪就的階梯而上,從後門回到幽蘭館。走往茶室的姐妹看到她獨上綉樓,出聲喚道:

「月娘,你不吃了早茶再睡么?」

月娘輕輕搖首,腳步未停。眾姐妹目送她進了綉樓,面面相覷,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她這是怎麼了,出門的時候不還好好的么?」

「換誰撥了一整夜的琵琶,能不使性子嗎?哎,夫人不知怎麼想的,明明那位『貴客』不需咱們伺候,夫人偏偏喊了咱們一群人去陪着,結果就連那一位尊榮都沒見着,白熬了一宿。」

「噓,這話可別叫夫人聽見了。走吧,咱們吃茶去,吹了一夜冷風,我頭疼著呢。」

眾女相攜進了茶室。

綉樓里,月娘坐在鏡前卸下發妝,望着鏡中的美人,雙眸黯淡無光。

「喵嗚。」渾身雪白的波斯貓一躍跳上她膝頭,捲起尾巴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卧著。月娘輕輕撫摸着它的後背,突然出聲問到身後為她梳頭的婢子:「你是什麼時候被賣到此地的。」

「小姐,奴是五歲就被爹娘賣了,起先在人牙子手裏討生,后被賣到此地,多虧夫人好心收留。」雖說都是賤命一條,可進了幽蘭館,總比被賣到戲班子當粉頭要好運得多。

聞言,月娘自言自語道:「我八歲時,家裏光景還好,爹爹原是青州知縣,娘親也是大家閨秀,後來舅父蒙難,我們一家老小都被株連,男丁發配充軍,女子則進了教坊司。恰好夫人與我家中長輩有舊,便花重金將我從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撈了出來。」

可她沒有嫁人,便不算從良,依舊背着樂籍,要在這風塵里打滾。夫人常是說,如有一日她遇上個真心待她,又不嫌她出身的恩客,就放她從良。然而她越是等待,就越是明白,那一天遙遙無期。

「歇著吧。」

月娘收起愁緒,卻卧床難眠。

與此同時,幽蘭館另一處,吳茱兒卻是早早就睜開了眼,她習慣了早起,從不賴床,醒了便一咕嚕爬起來,打着哈欠穿好衣服,端著水盆到外面去打水洗臉。

先把自己收拾妥當,換上一雙乾淨的草鞋,再將擔子挑出來,去馬房牽上吃飽喝足的老驢子,給它掛上箱籠。她站在一牆之隔望着沉睡中的綉樓,踟躕了一會兒,便牽着驢子轉身走了。

紅袖這會兒一定還在休息,她只能不告而別,走得遲了,擔心那幾個無賴昨日不甘心,今天會在路上劫她。

吳茱兒從偏門出來,腳下是一條石子小路,兩邊草叢上沾著露珠,空氣清涼。小路盡頭就是河岸,她一眼就看見岸邊停泊的那艘高大精美的畫舫,晨霧朦朧看不清船上的情形,她只瞄了兩眼,便繞道離開。

走出十幾步,忽而聽到那畫舫上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樂器聲響,她駐足傾聽,竟是有人在拉胡琴,那調子陌生又古怪,說不上好聽,就像是有人握著一柄威風凜凜的大刀,非要舞出劍的飄逸,別彆扭扭的,讓人渾身不得勁。

吳茱兒蹙起眉毛,一手摸到腰間的竹笛,蠢蠢欲動想要把這調子重演一遍,可是她手上有傷一動就疼,吹不得笛子只好作罷,暗暗記住了這古怪的調子,日後總有機會試一試。

伴着這一曲古怪的樂調,她牽着驢子漸行漸遠。

......

日出東方,吳茱兒趕到城門口,有路引子在身,只交了十個銅板就能進城。

城門入口處豎着一面石牆,牆上常年張貼著官府的告示,通知一些要事。告示底下密密麻麻圍着一群人,吳茱兒牽着驢子,便沒往裏擠,再說她不識字,看了也白看,就盯著書生打扮的行人走開,追上去打聽。

「這位相公,請問那告示上寫的什麼呀?」

被她問到這位讀書人先是嘆了一口氣,才道:「還能是什麼事,幼主登基,後宮無人,朝廷下發官文要在民間採選,哎,這天底下的女子又要遭殃。」

要問這書生何來的感慨,就要提起太祖在位時候為了杜絕外戚專權,立了一項規矩,歷來皇后都是從民間選取,凡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從十二歲到十六歲皆作備選。

切莫以為這是什麼好事,就連尋常老百姓都曉得——寧做窮人妻,不圖帝王妃。

要知道送往京城的幾千個人選里,最後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能夠脫穎而出,封后封妃,剩餘的那些就凄慘了。運道好的被放回家鄉,卻難再嫁,其餘的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達官貴人私自扣留,淪為玩物。

所以提起朝廷採選民女,老百姓都是又驚又怕,誰都不想把女兒送去任人糟蹋。

書生搖頭嘆氣地走了,吳茱兒又望了望牆上的告示,想起她阿爺一句老話:榮華富貴也要有命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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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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