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凄離散

第四十五章 凄離散

那一夜大雨如幕。

莫無憂渾渾噩噩的被人攜著,耳旁有千萬種聲音在呼喊。雨水冰涼,將她全身打透,冷徹心頭。她覺得一股寒氣隨毛孔滲入身體,浸泡著她的靈魂。黑暗中,一個茫然的心靈自默默哭泣。

她第一次知道了戰爭的殘酷,第一次對確信的一切產生了懷疑。如李沐風的話,她也想要幫助百姓過上富足的日子,然而,戰爭就像一把無情的匕首,劃開偽裝在和平假象上的溫情脈脈。

呂融不是很好的人嗎?平日和善堅定,愛民如子,可到了最後,為什麼要拋棄百姓,用他們作為掩護?可是,要怎麼責備他?莫無憂無從開口,畢竟,他用最壯烈的方式贖罪;畢竟,他從沒想過自身。

「一切為了我。」莫無憂這樣想著,沉重罪惡感壓上了單純迷茫的心,讓她無法透氣。於是,她不言,不動,不吃,不喝,只是愣愣的出神。

一夜奔出百餘里,人馬具疲。天已經放晴了,沒有一絲雲彩,透徹的如同一塊湛藍的水晶。陽光明澈的灑滿大地,一切都晶瑩剔透。

望著這天,莫無憂突然撲倒在耶律明珠懷裡,放聲大哭。

耶律明珠摟著莫無憂,輕輕的嘆了口氣。她並不了解這個少女的複雜心事,只是以為她被這場殺戮嚇壞了。

「莫怕,莫怕。」耶律明珠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仰頭看到了天空,「這天……真像我們草原啊……」

哭了一陣,莫無憂自耶律明珠懷裡露出了頭,也看著藍天發楞。

「好了嗎?」耶律明珠愛憐的拍拍莫無憂的面頰,仔細看她。

莫無憂搖搖頭,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半天才說:「姐姐,你們草原的天,總是這麼藍嗎?」

「是啊。」耶律明珠笑了笑,道:「晴天的時候就是這樣,不過有雲,一朵朵,白的就像棉花,我小時候……」

她愣住了,在內心深處,分明有個女孩兒在快樂的呼喊著:

「媽媽,我要天上的雲彩做衣裳!」

她怔怔的再次抬頭,那裡一片晴空,萬里無雲。憂傷,就在一瞬間滑過心底,如時光流逝。

只是片刻出神,她搖搖頭,環視四周。燕王府的侍衛已經一個不剩,自己也就還有耶律辛傑跟著,帶她們突圍的將領岑明依舊隨在身邊,可一夜賓士,已將步兵甩個無影無蹤,只剩下他這個光桿將軍了。

全算起來,這裡不過四個人,而前路茫茫,不辨東西,還有不知多少危險在等待。

「走吧!」她皺了皺眉,扶起莫無憂,率先朝前走去。

不遠處有一個小村落,四人也著實倦了,便在這裡落腳休息。借宿的這一家是一對老夫婦,無兒無女,只守了幾畝薄田度日。在別處,這樣的家庭怕是早就難以維持,而在幽州的政策下,倒還能平安過活。

這次戰亂未曾從這裡過兵,戰爭,對於這個村子而言不過是流傳的談資罷了。直到見了幾名避難的客人,他們才真切的感覺到戰爭的迫近,每個人都好奇的詢問著外面的變化,卻被這對老夫妻擋在了外面。

「孩子嚇壞了,又累又困,你們就這麼忍心?」大娘翻著白眼,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莫無憂睡熟了。長途跋涉讓她身心俱疲,單薄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然而,睡夢並沒有給她以安慰,幽沉的夢魘吞沒了一切,將她扯入恐懼的深淵。

她看到滿天都是火焰,前後左右都被大火阻隔,沒有半點出路。而無數百姓在火光中東奔西逃,卻被突如起來的士兵追逐斬殺著。血、火光、哭聲、慘叫、大笑,全都混成了一團,整個世界都在瘋狂的顫抖。

莫無憂蜷縮著,瑟瑟發抖。她是當真害怕的,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面對過死亡的女孩被如此悲慘的景象震懾了,只會摟著自己的肩膀顫抖。

「大哥……」莫無憂忽然想到,自己有一個英雄的哥哥,心頭立時升起了希望,舉頭望去,卻見李沐風正在一旁微笑的看她。

「大哥幫幫我!」莫無憂滿懷希望的站起來,去扯他的袖子,「幫幫他們,大家都要被殺死了!」

本來很近的李沐風忽然遠了,莫無憂一下抓空。恍然間,所有的火焰和人群全都不見,純粹的黑暗中,只有他們兩個相對站著。

「大哥!」莫無憂又朝前走了一步,卻依舊夠他不到。幾步的距離,竟似乎咫尺天涯。

「大哥,救救大家呀!你說過,要幫天下的百姓的!」

李沐風微笑的看著她,搖搖頭,嘴唇動了幾下,也不知說了什麼,就突然消失了。再一晃,公輸遺世沉著臉看她,冷冷道:「丫頭,這是你自找的,看人家不要你了!」

「爺爺!」莫無憂大叫,卻發不出聲音,而公輸遺世倏而一閃,也沒了蹤影。她一驚,坐了起來,才發現竟是一夢。

她喘了口氣,還沒定過神,突然一人急匆匆推門進來,大叫道:「無憂,我可找到你了!」

那少年清秀的面上滿是歡喜,不是顧況是誰!

莫無憂大喜,顧不得穿鞋,從床上跳了下來,想要抓他的胳膊,一邊道:「你來啦!」

顧況突然停住了腳步,往後一躲,面色竟變得一片冰寒,冷冷地道:「我給你的簪子呢?」

莫無憂一愣,順手去摸,才發現鬢上空空如也,簪子早不知去向,心中立時有些不安,低聲道:「小顧,是我不好,真對不住。」

「算了,我就知道,你心裡根本就沒我!」顧況冷笑一聲,甩手就走。

「你!」莫無憂又氣又急,只是死死拉住他,哭道:「你別走,你們別都欺負我!」

「誰欺負你了?」顧況回過身,淡淡的掃了她一眼,道:「好罷,你選一個,燕王和我,到底喜歡哪個?」

「我……」莫無憂登時愣住了,她從沒想到,顧況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顧況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你怎會看上我?」說著說著,他大笑起來,聲音越來越高,震的莫無憂雙朵生痛,只得死死抱住頭。突聽轟隆一聲,再睜眼看去,卻哪有什麼顧況?滿天依舊是火,百姓到處奔號。一名士兵突然穿過火焰衝到面前,迎面就是一刀,莫無憂大叫一聲,「不要!」

耶律明珠正在一旁坐著歇息,忽見莫無憂小臉通紅,汗珠滾滾泌出,正覺詫異,卻聽莫無憂大叫一聲,翻身坐了起來,不住的喘氣。

「怎麼了?」耶律明珠攬住她,拿了個帕子給她擦汗。

「姐姐!」莫無憂抱住耶律明珠,一雙小手緊抓著衣襟不放,生怕她也會無故消失。耶律明珠感到莫無憂渾身不住發抖,忙輕拍後背幫她放鬆,過了半天才問道:「怎麼?作惡夢了?」

「夢嗎?」莫無憂怔怔的呆了半天,突然伸手去摸頭髮,卻發覺簪子果然不見了,驚道:「我的簪子呢?」

「這裡呢。」耶律明珠從一旁的小柜上把簪子取來,不解的看著她,「不是自己摘的嗎?」

莫無憂這才想起,她怕壓斷了,睡覺時候都把簪子摘下放好的。她無言接過玉簪,只是怔怔的出著神。

「怎麼了?」耶律明珠不擅猜度別人心事,只是儘力笑笑,希望用自己的笑容給莫無憂以安慰。「真箇嚇到了?」

莫無憂沒答話,默默的擺弄著玉簪。過了好一會,她才突然問道:「耶律姐姐,我大哥怎麼還不來救咱們?」

耶律明珠本想順勢諷刺李沐風兩句,可見到莫無憂睜大眼睛瞅著自己,眼神無比信賴,又無比脆弱,反倒不敢亂說了,只是笑道:「哪有這麼快的?眼下這麼亂,他又不是神仙,怎麼猜得到咱們在這裡?」

莫無憂搖搖頭,道:「我大哥本事很大的。」不知為什麼,說完這話,她嘆了口氣,過了會才低聲道:「姐姐,你們草原上也打仗嗎?」

「是啊。」耶律明珠無所謂的吐了口氣,道:「和突厥人打,和奚族人打,還和你們漢人打。」說到最後,她似是想到了什麼,微微一笑,卻格外苦澀。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戰爭的理由嗎?耶律明珠也答不出來,她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當時她才十歲,問的是叔叔耶律正明,當時她聽得似懂非懂。

而現在,她明白了很多,又有了更多的迷惑。或許,戰爭的理由不過是個介面,而不是起因。

「我從來沒想過,外面會這個樣子。」莫無憂爬在耶律明珠肩頭,幽幽的說著:「當初和爺爺在一起,什麼都不知道,卻快活得很。後來大哥來了,我才知道自己該為大家做些事情的,那時候,我也很快活。」

耶律明珠想起李沐風那客氣卻淡漠神態,不由冷冷一笑,道:「他的話你信嗎?」

莫無憂用力點了點頭,「我信!」

「現在呢?還信?」

「信呀!」

「你忘了?他當初說要天下為你陳姐姐陪葬,那時根本是個魔鬼、瘋子!那情景你還記得吧,你說他會為百姓著想?他對你好我信。為天下百姓?哼!」

「大哥說的是氣話,當不得真的。」

「拿你沒辦法了。」耶律明珠笑了笑,道:「你這小丫頭鐵了心,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莫無憂面上一紅,不依道:「哪有!大哥和陳姐姐那樣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這話大有文章,耶律明珠卻聽不出來,只是逗她道:「不是這個,便是那顧況了?啊,我明白了,你定是夢到他,才去找簪子,這可是人家送的定情信物!」

提到那個夢,莫無憂突然沒了笑容,半天才緩緩搖頭,道:「不是的。」

耶律明珠側著頭看她,嘆氣道:「也不知你這小丫頭怎的突然多了這麼些心事,愁這愁那的,整個人變了個樣,一天也不知道想什麼。」

莫無憂的愁緒來的快,也去的快。此刻已經轉過了心思,笑著接話道:「在替姐姐想呢!」

耶律明珠奇道:「想什麼?」

莫無憂嘻嘻一笑,「想姐姐的意中人唄!」

聽這話,耶律明珠一愣,臉色登時冷了下來。她默默的吐了口氣,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沒有理會莫無憂無辜的眼神,耶律明珠帶起一陣涼風,木門砰然隔斷了背影。

天已經黑了,點點繁星綴在天穹,顆顆如寶石般璀璨。自入幽州來,這是她見過最美的星空,就像草原的夜晚。

抬頭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憂傷將她籠罩,她感到格外孤獨。就在這一刻,她知道,她想家了。

家鄉,有篝火,有野花,有銀亮的小河……

她甩了甩頭,將這不該有的軟弱驅逐出去。

她又想,剛才不該這樣對無憂,這她清楚得很。可是,耶律明珠從來管不住自己的脾氣,遼闊的草原賦予了她不加掩飾的性情。那個小丫頭當然不知自己的想法,只要一想起薛禮這名字,她的心中便苦澀異常,又紛亂如麻。

兩人該是不可能的,她知道。先別說薛禮的態度,光看自己准王妃的身份,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雖說燕王將這事情壓了下來,可誰知父汗的意思呢?就算這些都可以解決,薛禮還是契丹的大仇人呢!自己的叔叔就死在他手裡,此仇怎可不報?

自己理當恨他,卻如何也恨不起來。想起這些事情,她恨不得遠遠逃開,逃到不用面對這些事情的草原上去,在那裡,自己曾經那麼無憂無慮,煩惱彷彿從不曾有過。

這一刻,她知道,她真的想家了。

曾幾何時,家鄉突然變成了一個如此遙遠的辭彙,讓她只能望著星空遐想。靜靜的看著天空,星光在她晶瑩的眼睛中閃動,隱隱有了幾分淚光。

「耶律公主。」岑明不合時宜的出現在一旁,打斷了耶律明珠的思緒。

「嗯?」耶律明珠側著身,似無意的抹了抹眼睛,略有不快的問道:「什麼事情?」

岑明可聽不出來,只是說道:「咱們還要不要走?」

「什麼?」

「是留下等著,還是朝幽州走?」

耶律明珠想了想,反問道:「你說呢?」

「依我的意思,不如在這裡等等看。」岑明皺著眉頭,邊想邊說:「要想去到幽州,難保不碰上敵人,咱們就四個人,可沒法子抵禦。而這地方偏僻,倒可以躲一躲,看看情形再說。」

在這種事上,耶律明珠全無經驗,根本不知如何是好。聽他說的甚有道理,便點頭道:「就這麼辦吧。」

有時候,人生際遇就在一念之間。而那些選擇,原本說不上對錯。

※※※※

就在諸人在村中等待的時候,李沐風一行堪堪自不遠處錯過。他們突破了恆元設下的重圍,急需找個地方休整。或許是敵人相迫過近的緣故,他們沒時間向所有方位展開搜索,只是憑感覺朝一個方向去了。

那個方向確實有個小村落,然而他們要找的人,已然被甩在身後。

這個村落沒有敵人。事實上,除了幾座大城,所有的村落都沒有敵人的駐軍。有的村子,他們只是曾經經過,有的村子,他們根本未曾涉足,相比擁有高大城牆的堅城來說,這些村子的確微不足道。

他們在這個村子歇息下來,李沐風和顧況一番商議之後,都覺得眼下情形不妙。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他們輕騎出動,本來打算救了人便回頭,根本沒帶上足夠的乾糧。而現在軍糧眼看用盡,難道真要無功而返了嗎?

村民的糧食肯定不能動的,目前兵荒馬亂,家中存糧不易,要是徵用了過來,或許便斷了一家人的生路,這個舉動又於強盜何異?可是不這樣做,又有什麼別的法子來延續這支騎兵的補給呢?

兩人從對方的眼裡,都看出一抹濃重的憂慮。

「或許只能這樣了。」李沐風撫著手指,緩緩的道:「去劫關中的糧!」

顧況點點頭,道:「眼下只有此法,總比再回莫縣好得多。」頓了頓,他又道:「燕王,我覺得,咱們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什麼?」

「無憂公主或許不在這邊。」顧況低頭想了想,道:「我總覺得,咱們走錯了方向。」

李沐風沉默了片刻,道:「也許,那你說,到底是哪邊?」

顧況用力搖搖頭,將雙手蓋在臉上,頹然道:「我不知道。」

李沐風抬頭看了看他,北斗高懸,沿著勺柄斜斜看去,一顆明亮的星辰閃爍著光輝,那是北極星。人們說,看到它就不會迷失方向,然而眼下的迷霧重重,卻不是這顆星辰能夠指引的。

「顧況,」李沐風淡淡的笑道:「你說,她們會不會也在看這星空呢?」

顧況悵然地望著無盡的天穹,沒有回答。

明月千里寄相思,那這億萬顆星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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