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衷情

第54章 衷情

一陣風過,極冷。高塔之上,沒有鳥語花香,沒有山光水影,在大部分的時光里,也沒有人。

阿苦在寒冷中微微戰慄,她想,這考星塔上,原來也很無趣。

這裡雖是司天台的禁地,其實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夜空,在旁的地方都很難看到的廣闊無垠的夜空,而已。

而就是這樣的夜空,卻成了他多少年來唯一信賴和依靠的東西。

她朝他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然後,她踮起了腳尖,小巧的鼻樑幾乎撞上了他的,他本該伸手攬住她,可就在這一刻,他卻又變得笨拙,只手如千斤重——

突然間,她吻住了他。

他驚愕得忘了閉眼,只看見她長長的睫毛乖順地垂落,火光將她的臉龐映成昏暗的黃。

不知為何,他竟然想起了扶香閣中,他帶她離開的那一個晚上。

長長的走廊上,少女如最純潔的娼妓,又如最放浪的處子。她有一雙不沾人世半分塵埃的眼,那雙眼凝望他,或者閉上,他都抑制不住自己驟然狂亂起來的心跳。

她的吻不得其法,生澀、稚嫩,含著高塔上冷風的清冷,令人無法聯想到她是出身自男人女人扎堆的扶香閣。可他卻比她還要緊張,接受她第一次主動的吻,他於一切不敢置信的歡喜中又潛生出惶恐——他突然伸臂將她抱住。

她嚇了一跳,睜開了眼,雙唇略略遠開,他抱著她一轉身,便將她放倒在桌上。

「哐啷」一聲脆響,是那小小的渾天儀摔落在地,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在燈火中一耀,旋即便清脆地亂了套。

他的呼吸很急、很亂,他的頭很疼、很暈,有一種本能在指引著他,雖然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她驚慌地掙扎,卻是摟住了他,他低下身細細地吻她,她卻像砧板上的魚一樣絕不安分,他按住她的肩,她偏要后縮——

結果他碰到了她的胸膛。

他立即收回了手,那一瞬的柔軟觸感令他眩暈。

明明覆著衣料,可是他明明觸碰到了她的心跳。她的血液曾經在他的掌下有力地搏動,他只覺掌心裡好像有一團火燒起來了,他竟然想退卻,卻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這種無法掌控自己的感覺實在太過陌生,以致令他失措地抬眼望她,像在求助。

她眨了眨眼,眼光慧黠,顯然是沒有弄清楚狀況。

他靜了半晌,聲音沙啞得可怕:「我們回去吧。」

她的手指攥緊了桌角,仰頭盯著他,白皙的頸部露出一條撩人的弧線,似笑非笑道:「我不想回去。」

他低頭,雙臂撐在她的頭兩側,目光逡巡在她的臉。吹彈可破的肌膚上還有淺淺的絨毛,濕潤的唇瓣被一行貝齒輕輕地咬住了。是個孩子,卻又不再像個孩子。

她已是一個女人。

一個能令他心動魂消的女人。

「那就不回去。」他一個字、一個字,極慢地說道。

她輕輕笑起來,「你過去就是睡在這裡嗎?」

咫尺之距,他凝視著她的笑,「嗯。」

「很冷的吧?」她說,「連一床被子都沒有。」

他說:「所以我很少睡。」

她撲哧一笑。她忽然覺得面癱的師父有了幾分幽默感。

「你要何時才放開我?」她笑說。

燈火幽明,她的肌膚是微暈的雪色,發梢泛出清亮的金,眸光深處,一片燦然。他似乎這才發現二人此刻的姿勢十分奇特,身軀相抵,呼吸相連,目光相纏……他倉皇地後退了幾步,她舒了口氣,站直了身子,低頭打理衣衫,卻打理了很久。

「我要睡床上。」她低著頭說,沒有看他。

「嗯。」他淡淡地應,也沒有看她。

她於是往床邊走。這床甚是簡陋,無簾無帳,她手腳並用地爬上去,仰躺著,床板發響,後背上硌得慌。

天花板上什麼也沒有。

「想睡了?」師父問。

她索性閉上眼睛。

師父在這窄小的室內走動了一會,而後停下,她聽見他打開箱子,「咔噠」;然後鋪開一張草席,「嘩啦」;然後一盞一盞地滅掉了壁火,「呼——呼——」

她的世界一分分陷入黑暗。

星光爛漫地探進斗室,伴著蕭蕭颯颯的後半夜的風。她躺在他的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他走去關窗。她這才轉了轉眼珠,望向他,那個夜色之中單薄的側影。他卻忽然轉身,低聲:「還冷么?」

他的聲音在黑暗之中聽來更多一層金屬般的冷感,輕輕震動著她的耳膜,刺探入她的心肺。癢,心底里竄出的癢,讓她撓也撓不著,只能直挺挺地躺著,都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他走過來了,步履徐徐。

她的心裡有個尖細的聲音在喊:別過來!危險!——

可是他已經半側著身子坐在了她的床頭。

她立刻緊閉了雙眼。

未殊並不害怕黑暗和寒冷,這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東西。星光里他能看清她微微顫動的睫毛和輕咬的嘴唇,美麗得像個一觸即碎的幻夢。她似乎很有些緊張,就如他一樣。

這個時候,似乎應該開口,應該說幾句話才對。

於是他說話了:「你……為什麼想睡這裡?」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莫名其妙。

她卻回答得很認真:「我想知道這裡到底有多冷。」

他的手在褥子上輕挲,語氣彷彿漫不經心:「所以?」

「真的很冷。」

他似乎笑了。他轉頭,她聽見他的髮絲在衣料上輕輕擦過,又稍稍落在了她的枕邊。她經受不住地睜開眼,他正一錯也不錯地凝注著她。

黑暗,一團黑暗。

他抬起手,很自然地撫過她的眉骨,一邊說道:「我自小——不,我九歲以後便住在這裡,住了許多年。」

她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怪不得你身上那麼涼。」

他的手頓了頓,半晌,彷彿自言自語,「但我的心不是涼的。」

她說:「我知道。」

他看著她,少女的明眸像遠方的星光閃耀,充滿了信任和關切。當他過去躺在寒冷與黑暗之中,他從來不曾想到過自己還能遇見這樣的信任和關切。

想抓住,又怕失去。想攀援,又怕墜落。

再沒有比這更危險的夜了,心跳得太快以至於難以忍受,過於沉重的眷戀會讓歡喜都變得虛無。

他知道自己愛上她了。

「你……你不習慣吧?」他輕聲道,「你家裡,想必尋常都很熱鬧的。」

「是啊。」阿苦笑了,「嫖客們來來往往,我出生的時候我娘就是娼妓,我十五歲了我娘還是娼妓,我都不知道她睡過了多少個男人才把我養大……」

話是笑著說出來,聽著卻並不令人高興。

未殊微微蹙了眉。

「我娘對我很好,可我一點也不孝順。我喜歡折騰她,折騰竇三娘,折騰整個九坊。」阿苦漫漫然說著,「我有時候很開心,有時候一點兒也不開心。我的朋友雖然很多,可除了小葫蘆,並沒有人在意我開不開心。所有人都是來了又走了,我記不住——在你之前,我曾遇見過一百二十五個白衣公子,你不知道吧?你一年下來,都不見得見過一百二十五個人吧?」

未殊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上朝的時候大約有這個數。」

「嗯,可是那些人,只不過是客人罷了。」阿苦忽然翻身坐了起來,雙手給他比劃出一個大圓,「客人,你知道嗎?我是主人,我固然喜歡招待客人,可我更希望有人能陪著我,與我一起招待客人。」

不倫不類的比喻,可是未殊聽懂了。他張開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也不知是他輕輕攬了一下還是她稍稍靠了過來,總之她依偎進了他的懷裡。

「你……你喜歡穿白衣服的人?」思忖片刻,未殊凝著眉發問。

「我只是在找你罷了。」阿苦渾沒在意。

「你一直在找我?」

「是啊。」阿苦在他胸前蹭了蹭,腦袋順勢滑到了他的腿上,整個人又懶懶地躺倒下去。她抱著他的手臂,好像抱著一個枕頭。

他的身軀略微僵硬了些,小心翼翼地攬起她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而不是……

「唔,」她哼哼一聲,他的心跳一下子亂掉。「師父,我找了你九年,你卻全然忘了我,真是不公平。」

他咳嗽了半天,才道:「你當初說,你會來還我衣服的。」

沉默。

她仰躺著,眼睛里一切都是顛倒的。她看見他溫柔地俯視著她,可是他的眼底有某種堅硬的東西,碎了。

她驀地咬破了嘴唇。

「你——」聲音乾澀,乃至泛起血腥味,「你都想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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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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