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只得離鄉背井

二十五、只得離鄉背井

臘秀出了放牛坪,一路上老想着這群不速之客,怎麼同樣是從天上下來的,卻有善神和惡神。她依稀記得,在祭壇上救她的那個看起來像個頭目的「天神」,對人也是和藹可親的,她不明白這兩種神為什麼會攪在一起。

她走了一段,停住腳步朝對面看去,山寨里那些縱橫錯落的房舍呈現在她眼前,她只需順着身邊的泥巴小道走下幾道地埂,過了石拱橋,再順着泥巴小道往上走一段路,便是她的家。然而,她卻不敢把腳往旁邊的小道邁過去,只得一直朝前走。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來到了土壩邊。從土壩上橫過去是對岸,再從對岸往相反方向走一陣也可到達山寨,但她仍沒有勇氣跨上土壩。她清楚她所行走的方向與她的家是背道而馳的,她也知道她漸漸離家越來越遠。正因為離家越遠,她的心情反而逐漸平靜下來,思想也逐漸理智起來。這種平靜和理智又促使她的腦海越發空蕩,空蕩得自己恍若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周圍的天空、大地、人物、鳥獸以及世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她沒有了任何關係。她明白自己犯的是一樁彌天大罪,祖宗法度不可能饒恕她,山民們不可能原諒她,甚至連老兩也不可能讓她再跨進屋。娘家也是不能回去的,她不願意把自己的痛苦帶到家裏,讓母親和兄弟姐妹也跟着一起痛苦,更不願意把自己犯下的罪惡禍及家庭。此時,她感到自己已被逼到了一個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絕境。

她感到頭在發暈,雙腿在發軟,只得停下腳步,背靠在路邊的一棵樹榦上息一息。突然,一絲可怕的念頭在她的腦海里一閃,腳步便不由自主地朝水邊挪去。就在這短暫的時刻,她毅然作出了一個簡單而明朗的決定。

周圍異常寧靜,凄迷的蟬鳴像嬰兒的啼哭,一聲聲穿透茂密的樹籠,刺穿大氣,大氣卻顯得十分頑強,用它那以柔克剛的本能,不停地癒合自己的傷口;枯黃的柳葉似幾個興災樂禍的小丑,在臘秀的眼前翩翩起舞,像是在對她進行嘲弄,又像是在對她的生命走向作一種暗示。她抬頭仰望着蒼天號啕大哭起來,蒼天是那麼麻木而嚴肅,對她的痛苦和哭號無動於衷。

她來到岸邊突起的一塊鴨嘴石旁,她知道許多孩子常在這裏練習跳水,一下去就可淹翻人頭。她站到鴨嘴石上,怔凝著水中,看到了水面盪過來的陣陣漣漪。漣漪平靜而安詳,旁若無人,不慌不忙,前面的還未完全消逝,後面的又悄悄緊跟上來,生生不息,永無休止。漣漪下是山川和樹木倒影,清晰秀美,逶迤連綿,宛若另一個超凡脫俗的寧靜世界。看着看着,她漸漸迷戀起這個世界來。在這個世界裏她可以避開世人的紛擾,消除身心的苦痛,無拘無束,自由徜徉。她突然一陣心花怒放,便想立即就進入這個世界之中,去追尋她人生的美夢。不過,好像也並不完全是那麼回事,因為很多東西凡人是看不到的,而她現在還是一個凡人。她記得她外婆曾告訴過她,這世界分為陰界和陽界,人死後便進入陰界,陰界有閻王管着,而且管得比陽界還嚴。陰界的閻王相當於陽界的皇帝,閻王下面還有各級管事的大官小官,還照樣有寨主、祭師。陽界的人犯了罪有的還可以逃避,陰界卻不行。陰界的閻王能洞察一切罪惡,但凡犯罪之人均無一倖免嚴酷的懲罰,有的還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她開始猶豫了,一猶豫就迫使她不能不正視當前的處境。活着是痛苦的,死亡也並不是想像的那麼樂觀,況且,這世間又還有許許多多難以割捨的事。一想到這些,她的心裏立刻像塞進一顆遊動的鉛彈,滾滾作痛。周圍異常寧靜,微波中的幾片鵝黃柳葉,佝著頭靜靜地漂動,對眼前這個生死兩難的女人的痛苦表現出一種視而不見的神態。她想號啕大哭一場,可哭給誰聽呢?沒有人聽,便激發不起哭號人哭號的激情。思前想後,她終於下了以死了結一切的決心,只不過必須得想出個乾淨利落的死法,這種死法即使經受再大的痛苦,也不能留下生還的餘地。她一邊思忖,一邊環顧沿岸,沿岸除了一排柳樹,就是淺草坡上稀稀疏疏的幾籠灌木,沒有一件可利用的工具。

一陣微風吹來,幾縷柳條從她頭面拂過,她抬頭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心裏頓時閃爍起激揚的火花,宛若一個發明家正在苦思冥想時突然來了靈感,發現了通向成功之路的秘訣。她順着淺草坡爬上去,坡上是一片不成形的麥地,幾尊玲瓏清秀的山崗矗立其中。麥地像一個巨大的綠色軟件怪物,一直延伸進山體的夾縫之間。她越過麥地,爬上就近的一座石山。石山上長滿了葛藤,她挑選了一根較結實的,找來一塊鋒利的石頭將葛藤切斷,又將葉子剔掉,挽成一個圈提在手上。下了山崗,她又在地埂邊掰起一塊分量不輕的石頭抱在腹前,朝河邊走去。

來到岸邊,她將葛藤的一端在石頭上捆牢,另一端捆在自己的腰間,並且打了一個死結。她抱着石頭,挪著步子踏上鴨嘴石,努力將自己胸腔中的氣體排盡后,用盡全身力氣將石頭砸向河中,沿河上空即刻爆出了兩聲緊驟的悶響,石頭和人先後墜入了水裏。

就在沒入水中的那一瞬間,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河水就毫不留情地朝她的嘴巴、鼻孔里灌進去,嗆得她胸腔、頭腔如萬根鋼針在刺扎。石頭和人擊起的波紋還沒完全消逝,她又冒出了水面,向岸邊游去。被石頭扯斷了的半截葛藤還緊緊地系在她的腰上,末端像蛇一般搖擺着身子跟着她游向岸邊。她哐哐哐地咳著一串響亮爬上河岸,心裏責怪著這該死的葛藤為什麼會這樣不經牢。

她倒在岸邊的草地上,閉着眼直喘氣。她相信人的生死都是命,與老兩的婚姻是命,與大鼻十一在白龍洞裏的野合是命,那些「天神」把他從斷頭台上救下來是命,求死不成也是命。既然是命,那就得認命。她總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丟不下的東西,她留念她的母親和兄弟姐妹,留念大鼻十一,不知不覺,她睡著了。

當太陽歪到西邊的時候,臘秀一覺醒來,陣陣嘰咕聲在她腹中翻滾,剛一起身,就感到四肢發軟,眼冒金花。她想,人生一世,來得清楚,走得明白,即便是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也得先找到大鼻十一見個面。像這樣獨自無聲無息地死去,實在難以瞑目。她踉蹌著步履爬上淺草坡,掉轉方向朝山寨走去。

寨口的水井邊,一群男女老少正在汲水。與其說是汲水,不如說是一群女人趁機湊在一起閑聊,男人們也趁機跟着混個熱鬧。閑聊的主題,不外乎就是最近發生的那兩樁大事和兩樁大事連接起來的中間的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到興頭上,腦後吊著雙辮子的女人和蠟黃臉女人索性將扁擔架在兩隻桶沿上,坐在扁擔上捨不得離去。

雙辮子女人將佝頭時垂到胸前的一條辮子往後一甩說:「那些從天上下來的皇軍,老祭師說是天神,我不太相信。我看他們還不是和我們一個樣子,有鼻子有眼睛,只是個頭沒有寨子裏的男人高大罷了。」

蠟黃臉女人蠕動着兩片焦黃的嘴唇說:「有哪樣不相信的!水碾房的那老頭說的,他們就是天神,而且是專門趕來救那兩個罪孽的。那老頭清醒時說話不準,喝醉了酒說話可准了。他們自己也說他們是皇軍。『皇軍』是哪樣?『皇軍』就是玉皇大帝的軍隊。不然,你說那兩個罪孽,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突然從天上下來一群人,把他們放了,這是凡人能做得到的么?」

「我看那些人不一定就是天神,也許是無意中湊巧闖著這事。」一個年輕白凈的女人說。

另一個臉皮黝黑的女人說:「那領頭的看上去到還很和善,其它人我看都是凶神惡煞的,會不會是朱家大少爺說的東洋鬼子!」

蠟黃臉女人一撇嘴說:「你盡說些靠不著邊的話!大少爺說的那些東洋鬼子是專門殺人放火的,並且只要見着女人,不管你願不願意,把你按在地上,即使睡在牛屎堆里,也要把你整得死去活來。人家不僅沒殺人,反而來把要被殺的人救了,況且也沒見他們整過哪家女人,咋個會和『東洋鬼子』扯在一起呢?東洋鬼子是金魚眼、蛤蟆嘴,腳桿骨頭是直的,不能爬坡上坎。這些人既不是金魚眼、蛤蟆嘴,骨頭也不是直的,我見他們爬坡上坎比我們還來勁呢!」

「最近那大鳥經常飛來放牛坪,他們到底要在那裏幹些哪樣呢?」白凈女人發出疑問。

雙辮子女人說:「不然咱們去問問大少爺,或許他會知道一些。」

蠟黃臉女人說:「早有人去問過了,大少爺說東洋鬼子他也沒見過,不知道像什麼樣子。不過,他說東洋鬼子走到哪裏殺到哪裏,走到哪裏燒到哪裏,這些人好像不太像。」

這群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咋聲賣氣地搶著話題侃了一陣,又轉到了大鼻十一和臘秀身上。

「那兩個罪孽雖保住了命,可寨主已當着大家宣佈了,那『挨千刀的』不能參加祭祀,那『爛婊子』已被趕出山寨。這樣的人活着還有多大意思,不如當初被一刀鍘了,還落個乾淨呢!」雙辮子女人咬牙切齒地說。

蠟黃臉女人接過話頭:「你說鍘了乾淨?我看沒這麼便宜。那『爛婊子』自從嫁給老兩就沒真正得做過一次女人,那『挨千刀的』也還沒娶過媳婦,兩人是乾柴見火,剛燃起來,會捨得自己屙尿把它淋熄么!別的就算了,我看到要防著點,別讓那『爛婊子』陰著溜回寨子與那『挨千刀的』裹在一起。不然,災禍早晚要降臨到你我的頭上。」

雙辮子女人嘆了聲氣說:「這爛婊子也是,放着安穩日子不過,卻要去勾引大鼻十一干出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就算你熬不過實在是想整那事,在哪裏整不行!就是在田邊地角,扯把草墊著屁股照樣可以整嘛!為哪樣一定要跑到白龍洞裏去呢?我看她是騷昏了頭,不然咋個敢去闖這麼大的禍!」

蠟黃臉女人接下她的話茬說:「我看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誰不知道那老兩是個被石頭梗化了卵子的廢人。都像你男人那樣一天到黑抱着你,把你喂得飽飽的,誰還願意去幹這種事。」

她的話剛說完,旁邊的人立刻會心地爆發一陣鬨笑,直笑得雙辮子女人一臉的難堪,便漲紅著臉回擊說:「我看你這爛婊子是找不到話說了,拿老娘來開心!只有你家男人才一天到黑抱着你把你喂得飽飽的呢。不過,我看喂不喂你這爛婊子還不是黃皮剮瘦的沒有點血色!」

在場的人又是一陣捧腹大笑,連坐在井邊石欄上抽著旱煙的那個二斑老者也忍不住笑起來。旁邊的長生咯咯咯地跟着笑個不停,大河啪的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罵道:「你這小狗日的半路撿乾柴,球都不懂一根,也跟着笑便宜!」

長生歪起頭咪笑着對大河說:「啊,我知道了,大河叔懂一根球,怪不得笑得這麼開心。」

「咿!這小狗日的膽子搞大了!」大河揚起手掌朝長生扇下去,長生敏捷地將頭一歪,躲過大河的巴掌,閃在一邊看着大河發笑。大家見這一大一小的滑稽樣,忍不住又笑起來。

笑聲過後平靜了片刻,坐在石欄上的二斑老者橐橐橐地在石頭上將煙袋裏的煙屁股磕出去,又將煙袋嘴銜在嘴邊吹了兩下,煞有介事地說:「哼!我看這事還不算完。龍神沒有享祭,會輕易罷休么?一旦龍神發怒,全寨都要跟着遭殃呢!」

嘰嘰喳喳的滑稽氣氛被這凝重的話題一下子驅散,大家頓時緘口不語,一種莫名的恐懼立刻襲上心頭,話題隨即轉向了一陣陣咬牙切齒的憤恨咒罵。

太陽已經西沉,臘秀拖着疲憊沉重的步子,順着通向山寨的那條路往前移動。短短的幾天,她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複雜,最為殘酷的變故,痛苦、驚恐、絕望、希望,循環往複地伴隨着她,使她變得心力憔悴。好在此時她已確定了一個行動的目標,這個目標使她放棄了那種獨自默默無聲地去求死的念頭——至少暫時她不會想到要去死。她相信天不會塌下來,地不會陷進去,只要多往前邁一步,她設定的這個目標就會向她靠近一步。她隱隱約約看到寨口的水井邊有一群活物,便不由自主地朝他們走去。

「你們看,那不是你們說的臘秀么!」長生眼尖,就在大家議論紛然、嘻笑怒罵的時候,他最先發現了向他們搖搖晃晃走來的臘秀。

聽到長生的話音,水井邊的男女老少停止了議論,齊唰唰地掉過頭,朝着道上走來的人影張望。一個急於想挑水離去的男人從桶把上取下扁擔鈎,有個準備把空桶伸進井裏打水的女人也停了下來,跟着大家將目光掉向路上。

「銀沙沖這些婆娘的點子真高,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大河目視着遠處臘秀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

臘秀恍恍惚惚地繼續往前挪動着步子,她雖然感覺到水井邊有一群人,但她只把他們當作是一群正常到井邊來挑水的,就像她在家裏一樣,水缸里沒有水時,她也每天都要到井邊挑水。水打好后,挑着就走,遇到說話投機的人還寒喧幾句,說不來的人頂多也就打個照面,相視笑笑,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是非。因此,她只顧挪動着自己的腳步,並沒有去揣摩他們會如何如何,更沒有發現死盯着她的那一雙雙令人生畏的目光。從急於想找到大鼻十一這個念頭一形成,她就沒動腦筋去多轉幾個圈,設幾個局,把問題考慮複雜一些。直到與水井邊人群的距離越拉越近,她的腦海里才突然電閃般掠過一道驚悚的信號,這信號是通過那些朝她指指點點的人的嘴臉顯露出的凶光和殺氣而產生的。陡然間,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膽寒。她努力將處於木然狀態的神思集中起來,默默地使喚著自己的兩條腿往回走。然則,他的腳步卻沒有按照她的意志去行動,而是在繼續向前。

沒等臘秀走近——其實臘秀所處的位置離他們也還有一段距離,二斑老者便立起身,將斜靠在石欄上的扁擔操在手中,果斷地發出了一聲指令:「趕走她!不要讓她靠近寨子!不然,全寨人都要跟着遭殃!」指令一發出,其他人唏哩嘩啦地將扁擔操在手中,緊緊跟在他身後,組成了一個極不規則的「三角陣」,迎著臘秀緩緩向前移動。

長生見狀,趕緊跑開。他年紀雖小,不太懂得男女關係中那些深層次的玄機,不過,憑感覺亦或是鄉情,他覺得臘秀不該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只有去找大鼻十一。於是,他一口氣跑到大鼻十一家屋前,見大鼻十一正好扛着犁,牽着牛從地里回來,便迎上去結結巴巴地說:「十一叔,他們拿扁擔趕臘秀!」

自臘秀被「天神」救走後,大鼻十一心裏便有了些踏實,並且由衷地感激那些天神,從心底里把他們當作自己的大恩人,當作再生父母。他雖然不清楚現在她在哪裏,但他可以感覺得到,她肯定被安置在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那些皇軍一定把她照顧得很好,在那裏她不再擔心會有誰來傷害她。今天他從地里回來得不算晚,正打算把犁頭擱好,把牛吆進牛檻後去一趟放牛坪,找到臘秀,把她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先抱着她把那腸子籠腸子的事做了,然後再同她商量下一步的打算。他正在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的時候,不料長生突然跑來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大吃一驚,甩開手中的韁繩,一塌肩把犁撂到地上,緊緊抓住長生的手臂問:「她在哪裏?」

「水……水……水井邊。」長生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大鼻十一鬆開長生,疾步進入家中,在牆角抓起劈柴的斧頭衝出大門,朝寨口奔去。

水井邊的人群三角陣漸漸逼近臘秀,在離她只有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下來,把手中的扁擔握得呱嚓直響。這「三角陣」就像一隻史前的複眼大怪物,身上的每一隻眼睛都燃燒着吃人的火焰,直接威逼着眼前這條孱弱的生命。臘秀停下腳步,用惶惑而木然的眼神看着他們,似沒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或將會發生什麼。直到「三角陣」又開始緩緩向她移動時,她才意識到危險將至,便隨着「三角陣」的移動向後退卻。

雙方沒有誰吭一聲,就這麼一邊緩緩地進逼,一邊緩緩地退卻。突然,臘秀的腳後跟被一道淺淺的地埂絆了一跤,一個仰面朝天跌進了麥地里。這一跤一下將她腦海中的霧團跌散開去,她猛然清楚了自己所處的險境,便從麥地里趕緊爬起來,磕磕絆絆地回身便跑。她這一跑不要緊,可激發了這群惹事人的興緻。這就好比兩個準備鬥毆的人,一方心虛,另一方則越更逞凶。

「她想害死全寨的人,趕走她!」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怒吼。

「打死她!」這聲怒吼比前一聲來得更為猛烈,更為冷酷。

不久前還洋溢着詼諧、輕鬆面孔的人群,瞬間變得兇悍、猙獰起來,像一群惡鬼,在麥地里圍着臘秀哄然追打。臘秀在麥地里東避西躲,力圖逃開。這並不是因為怕死,一個剛把腳從鬼門關抽出來的人,會有怕死的么。出於一種本能理解,她寧可被腰鍘十次,也不願這種死法,這種死法比腰鍘更令人感到痛苦和恐懼。她終於被逼到一堵岩壁下,再沒有力氣來躲避追打她的人群,便一下癱軟下來。此時,她的心情反而像一塊懸著的石頭落到了地上,平靜而踏實。她閉上眼睛,沒有任何思想,沒有任何累贅,只等待着死亡降臨。

她一停下來,追打的人群也跟着停下來,不規則的「三角陣」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半圓陣」,這個「半圓陣」正在以臘秀為圓心漸漸縮小。憤恨的火焰仍在每一個人的眼眶裏呼呼燃燒着,但沒有一人吭聲,也沒有一人將手中的扁擔往下砍去。沉寂了片刻,有人又發出一聲怒吼:「打死她!」吼聲剛落音,大家便舉起了扁擔。

「住手!」人群背後突然響起一聲雷霆般的怒吼。這聲怒吼,把「半圓陣」里的十多顆心子震得差點蹦出胸腔,有幾個心虛的女人被嚇掉了手中的扁擔。當眾人不約而同地掉頭看時,頓時都傻了眼。大鼻十一握著一把斧頭,橫眉怒目,一步一個坑地走過來。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威猛嚇呆了,趕緊從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道,「半圓陣」立刻變成了兩條人線,像士兵夾道迎接將軍的檢閱。大鼻十一從兩條人線之間穿過,旁若無人地走到臘秀面前,放下斧頭,將她抱起扛在肩上,躬身提起斧頭,穿過人群夾道,仍一步一個坑地離去。

剛才還在逞凶的人群一下變得如一隻只木雞,凝望着大鼻十一扛着臘秀漸漸遠去,半天才深深地舒了口粗氣,便趕緊跑回水井邊,各自挑起水回家做飯去了。

夜漸深沉,大鼻十一的爹媽還沒完全入睡,他們躺在床上,時不時唧唧咕咕地說上幾句。此時,大鼻十一也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睜得圓圓的,眸子閃得亮亮的,專註地傾聽着隔壁的聲響。他睡的這張床上,平時用的被子、席子、草墊都已拆走,連枕頭都沒有了,只剩下光木板。不過,從他那安靜的睡姿來看,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東西的存在與否。好在這天晚上睡覺前他爹媽沒有進過他的房間,沒有發現這一反常現象。否則,定得向他刨根問底。

臘秀在村口遇險是大鼻十一始料不及的,當他扛着她脫離追打的人群時,一時還想不出要往哪裏走,無奈之下,他只得先回到家中。好在此時天已擦黑,他家又在人居稀少的寨子邊沿,進入寨子時沒被人看見。他帶着她從屋后繞進院壩,避開他爹媽的視線把她藏在了牛檻樓上,以致他爹媽對這事也還蒙在鼓裏頭。他不想把臘秀帶回家的事告訴他爹媽,到不是擔心他們不能接納,主要是想避免給他們造成恐慌。

牛檻樓上堆放着一些雜物,他將這些雜物清理了一下,騰出一塊空位,把自己的鋪籠帳蓋全搬來鋪好,為臘秀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安身之所。臘秀躺在牛檻樓上,並沒有因為居住條件糟糕而不適應。相反,從搭伏在大鼻十一肩背上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了一種安全感和踏實感。先前那種對生存充滿著恐懼的心理,此刻已被一掃而空。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永遠與他在一起,只要滿足她這個願望,即使將她綁上殺場千刀萬剮,她都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山坡上的青草經老黃牛胃液消化後排出體外散發出的特殊香甜味,與大鼻十一那套鋪籠帳蓋散發出的異性味混合一起,瀰漫着整個牛檻,充滿著一種無比的甜潤和溫馨。她一聞着這味道鑽進被窩,就睡得十分安寧。

大鼻十一還是那麼靜心傾聽着隔壁含混不清的竊竊私語,直到傳來一陣陣鼾聲,他才起身,躡手躡腳地溜出了房門,上了牛檻樓。臘秀剛得了一覺瞌睡,大鼻十一一來,便趕緊依偎過去將他摟住,不久,牛檻樓上便發出了一陣陣男人的粗氣喘息聲和女人的呻吟聲,攪得樓下的老黃牛煩躁不安地轉來轉去,喉嚨里發出厚重的低鳴,四隻蹄子蹭得泥地突突作響。

剛才的興奮還未完全被睡意驅散,就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喧嘩,大鼻十一趕緊穿上衣服下了樓,打開房門,見許多人手執棍棒火把圍在牆門外,他爹正站在門邊與外面的人交涉。他很快明白了是什麼回事,便走過去擠到他爹的身前,對門外的人說:「父老們、鄉親們,我知道你們來這裏是為哪樣。我大鼻十一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我父母無關,請你們不要驚嚇他們。」說完,從容地回到牛檻樓上,叫臘秀立即作好準備離開此地,他自己卻不緊不慢地將鋪籠帳蓋捆好,下了樓,在屋裏提出一個裝得滿滿的背籮,將行李和火槍捆縛在背籮上,在屋檐下提起那把斧頭,牽着臘秀往門邊走去。

圍聚的人群本想採取趕麻雀的方式將臘秀嚇出山寨,沒想到門一開,首先見到的卻是一副準備離鄉背井的大鼻十一,一隻手牽着臘秀,另一隻手還提着一把斧頭。那斧頭磨得雪亮,在月光下泛起一道白光。背籮上還橫架著一支火槍,火槍里裝沒裝葯不知道,但一看他那副武裝到牙齒的裝束和陰沉而微露殺機的嘴臉,就知道這是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傢伙。本鄉本土的,誰是什麼德性大家都清楚,如逼他太甚,今晚肯定得鬧出人命。當他牽着臘秀跨出門時,眾人不約而同地閃到兩邊,讓出一條通道。因人群擁擠,有兩個閃得慢了半拍的老者見沒有了自己的位置,趕緊彎腰從人縫裏擠到了後面。慶福和惠芝也被兒子的舉止嚇得木然了半晌,直到兒子已快走下小路時,惠芝才如夢初醒,朝着兒子的背影大聲叫嚷:「你要到哪裏去?」接着便是一陣哭聲。慶福心裏一酸,眼眶裏也滲出了淚水。

大鼻十一沒有立即應答,直至快走到牛車道上時,才回過頭大聲說:「媽,你們放心吧!」

大鼻十一併不是一個考慮問題欠妥的人,儘管他本人並不認為他們乾的那事會如何傷天害理,會真正激起龍神的憤怒,會給他人帶來什麼禍害,但他知道寨主在祭壇上對於處置他倆的宣佈不是兒戲,也明白在銀沙沖山民們心中留下的陰影會以何種行動表現出來。因此,他將臘秀從麥地里救出來后,一路上,便開始為下一步的去從作好了心理準備。回到家裏,他便背着他爹媽開始收拾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物件。他的行動很謹慎,絲毫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本來他也是打算就在這天晚上帶着臘秀離開寨子的,但考慮到她已經疲憊不堪,且又受了一場驚嚇,他想讓她好好睡一覺瞌睡,天亮前再動身。退一萬步說,僅作一夜短暫的滯留,就算有人發現了,也犯不了多大王法,沒有誰會敢把他怎麼樣。再說,他大鼻十一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被人唬住的。大家都知道,逼急了,他可是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人。

太陽還未露臉,紅霞已將山間的霧氣驅散,大鼻十一帶着臘秀來到了牛角嶺山腳,穿過一片低矮的密林,又越過一片雜草叢生的斜坡,沿着岩石間的夾道往上爬了不遠,來到天牛洞。

天牛洞座落在牛角嶺不到半山的地方,是一個沒有出口的死洞穴,洞廳到還高大,有兩三間房子的面積。據說在若干年前,有個男人因違反寨規被逐出山寨,曾在這裏住過許多年。大鼻十一年少時,也曾帶着寨中的一些孩子到這裏來玩過,對周圍的情況並不陌生。這裏因離山寨較遠,加上沒有什麼可供人觀光遊覽的景物,所以平時很少有人涉足,只是偶有過路之人在這裏躲一場暴雨,或因天黑不便繼續趕路而在這裏歇宿一夜。

大鼻十一將行李放在洞外的草坪上,貓著腰進入洞內。臘秀緊跟在他身後,用惶惑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問:「就住這裏呀?」

「這裏是避難最好的地方。」大鼻十一看出了她心裏的不安,繼而又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說:「放心吧,我會把這裏改變得使你滿意的。」

「那咱們不都變成野人了么?」

大鼻十一「哧」地笑了一聲說:「成野人不好么。成了野人,這天是咱們的,這地是咱們的。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沒有誰管得了咱們,隨後再從你肚子裏整出一窩小野人來,這裏不就熱鬧起來了么。」

一席話,說得臘秀笑出聲來。此時,她已感到十分輕鬆和踏實,她覺得這地方很安全,不會再受到寨規的束縛,不會再受到誰的排斥,不會再被人傷害,也不會再受到那種不堪承受的驚嚇。正如大鼻十一所說,這天是咱們的,這地也是咱們的。在這裏,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活得像個活生生的人。

二人退出石洞,大鼻十一將包袱提到草坪邊緣的一籠雜木樹蔭下,回過頭對臘秀說:「你在這裏息著,我得把石洞清理一下。」說完,便拿着鐮刀在周圍擼了幾抱柴草塞進洞裏,掏出一截鐵鋸撞擊火鏈石,引燃了一團火草,火草又引燃了柴草,頃刻間,洞中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噼哩啪啦的燒了一陣,待柴草燒燼,他提着一個沙陶罐,順着石洞側面的一條荊棘叢生的小道走過去,不久便提着一罐清水來到石洞邊。「那邊不遠處有一灘水,是從石縫裏流出來的。你喝一口吧。」他把沙陶罐端到臘秀的面前說。

臘秀的喉嚨正幹得如這火燎后的石洞,忙將嘴湊到罐口咕了一氣,全身頓感一陣清爽。大鼻十一將剩餘的水潑進洞裏,隨着一陣水火交融的哧哧聲,一團團白煙衝出洞口。就這樣,他來來回回不知提了多少罐水,冷卻了洞中的熾熱。臘秀起身,幫着一起將石洞打掃乾淨。大鼻十一砍來些樹木封裝洞口,安上荊門。二人忙碌了一整天,見天色已晚,便抱了些茅草鋪在洞裏,打開背包,將墊單鋪在茅草上。這天晚上,他們睡得很甜,雖然不時從遠處傳來一陣豺狗的嚎叫,但絲毫沒有驚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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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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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只得離鄉背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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