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第1章 楔子

趙國成公八年,權相臚廉獲罪,庭上鴆毒而死,其子大將臚柝反,寸斬而亡,臚氏百二十人盡戮。其時,成公之姊趙氏庄姬為臚柝妻,妊子八月有餘,聞此噩耗難產而斃,餘一兒,為臚氏嗣子。

「國君,臚氏已亡。」

以巨石鋪地,滿室沁涼的大廳內,站着兩個男人,一人著白袍,白底金紋,一人著紫袍,躬身而立。

成公趙冕負手沉思,聞言濃眉低斂,淡道:「如此,甚好。」

他自有趙氏王族美態,修眉鳳眼,鬢角如墨,唇色殷艷,然而亦不缺男兒英氣,肩寬體魄,氣勢如虹。只是這一番淡然姿態,雖美極,也讓躬身稟告的屠鄲心下發寒。

那臚廉固然擋了他的路,但用計滅臚氏滿門,卻並非他一個輔相一人之力可為,若不是國君默許,在趙國如日中天的臚氏一族怎會如此輕易的就被扳倒,還落得滅族的凄慘下場?

可見臚氏不但礙了他的眼,更是礙了國君的眼那。

「聽說姐姐還生了個兒子?」趙冕以指撫過下巴,漫不經心問道。

屠鄲直起身,臉色微變。庄姬之死至今令他痛惜,他本意是留下庄姬,再圖機向成公求娶,怎料國君的那群死士竟去圍攻趙府,令庄姬受到驚嚇,難產而亡。庄姬夫人曾姐代母職撫養成公,是位溫良謙恭的好女子,又對成公有撫育之恩,饒是如此,仍因臚氏之故而不得善終,成公之心狠,真乃世間少有!

難道庄姬唯留之子也不能放過?

趙冕只掃了屠鄲一眼,便將他的心思瞧得七七八八,不由薄唇勾起若有似無的一笑,道:「屠卿,此子,亦是臚柝之子。」

此子,亦是臚柝之子。

這一句話,就成功的讓屠鄲臉色一變,剛才還餘一絲猶豫,全變作決絕。

不錯,庄姬若不是錯嫁臚氏,如今怎會橫死?

「此子現在何處?」趙冕朝金階下走去,金線繭絲織就的罩衫在一節一節的階梯上拖過,奢華尊貴。

屠鄲回神,大步跟在後頭:「回國君,在靈虢夫人處。」

趙冕腳步一頓,優美的眉微蹙。

靈公之時,極寵臚氏女,彼時后位空懸,遂令其入住靈毋宮為正室,封為靈虢夫人。

靈虢夫人乃趙冕與庄姬之母,早年退居靈毋宮,封宮不出。趙冕為儲君時多次因此遭到非議也未見靈虢夫人出面,因此對這位親生母親並無感情。

疏不管事的靈虢夫人為何會幫庄姬?

「哼…」成公趙冕微不可聞的冷哼,繼續往金階下行去。生母又如何?繼位八年,朝堂上下無不在他股掌之間,如今他掌權最大的妨礙臚氏亦已除去,他這個趙國國君已是名副其實,又何懼一個昔日的國君夫人?

臚氏之野草,必要連根拔除!

「夫人,國君與屠鄲大人正往這裏來。」

跪坐於榻上的女子頭也未抬,恍若未聞般低頭哄著懷中的小嬰孩。

女官跪伏在地上,神情略顯焦急:「夫人,國君定是來要這孩子的命的!請您把孩子交予奴!」

靈虢夫人動作一頓,失去撫慰的嬰兒睜開無辜的大眼睛,小紅嘴兒嚅動着發出嫩乎乎的咿呀聲。靈虢夫人忙又溫柔的哼起歌,直至把小傢伙兒哄得閉上眼,才抬起頭,那容顏異常年輕貌美,然眼線上揚鋒利收尾,眼神似冰霜一般冷酷。

「這話不許再提,」她厲聲道,「國君乃是這孩子的親舅舅,如何會傷害他?」

女官渾身一抖,抬頭看向靈虢夫人,卻在對方高高俯視的目光中看到了絕對信心。

成公是以一種超然的姿態踏入生母居所的。

他微微昂起下頷,從眼底輕視掃向靈虢夫人,從那女子頭上薄如蟬翼的奪目金飾,到對方在席墊上鋪陳開的如同蝴蝶尾翼般斑斕華麗的裙裾,一股如同幼時每每經過靈毋宮時心底升騰而起的怒火,在心底冰冷燃燒起來。

每次捕捉到的那抹身影,總也如此刻一樣,只能看見對方唯一露在面紗外頭冰冷優美的下頷,或者隱匿在垂簾后的窈窕的背影。

明明是生母!!

成公再次看向靈虢夫人,卻將目光投在對方懷裏的小小嬰孩兒身上。

一隻潔白柔美的手,正耐心的一下一下拍撫着他。

這一幕畫面更加重了成公的厭惡。

「阿姐死了。」

他冷冷的說。

殿內靜了半晌,才響起靈虢夫人迤邐優美的聲音。

「老婦知道,」她頭也不抬道,「庄葳若在,她的孩兒又怎會在老婦這處。」

靈虢夫人的表情如何,沒人瞧得到,但她安撫嬰兒的動作卻沒有停止過,坐姿仍然那般優雅莊重,連髮髻上鳳釵極細的金絲都沒有顫動一下。

成公不知為何,忍不住自嘲的一笑。

自己身為國君,都不能得到靈虢夫人的注目,何況是阿姐呢?

「你既不在乎阿姐,為何還要留她的兒子?」

他有些憤怒,又有些好奇,開口問道。

靈虢夫人抬起頭,頭一次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與自己的兒子對視。

成公渾身一震,表情很是吃了一驚,不敢置信。

因為他想像中冷漠的女人,竟然臉帶淚痕,神情凄楚地看着自己。

「嫣兒。」

成公猛地攥緊手,大為震驚。

嫣兒……已經有十來年沒聽過有人這樣稱呼他的乳名了,這可笑的……乳名。

靈虢夫人示意女官上前,將懷裏的孩子遞給她示意抱走,然後動作優美的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她看向還呆在門邊的國君,展顏一笑,語調溫和的對他招了招手。

「嫣兒,過來母后這邊。」

過來母后這邊。

這句話,成公作為公子冕時不知期盼過多少回,成為儲君時又多少次夢到,當他正式接管趙國的那一天靈虢夫人拒絕參加繼位大典,他便再也沒想過。

他靜靜的看着咫尺處的靈虢夫人,理智告訴她,這不過是生母為了保住那臚氏嗣子的手段!但他心情是如此激蕩,兩手在袖中都止不住的顫抖。

這世上有哪一個孩子不期盼母親的愛撫?

然而他畢竟不再是曾經的公子冕,最終還是冷靜下來,於席墊上端正跪坐,淡淡道:「母后,還是將孩子交予寡人吧。他是臚柝的兒子,寡人絕不可能——」

「那孩子也是你阿姐的兒子。」靈虢夫人輕輕打斷他道:「不,他只是你阿姐的孩子,與臚氏沒有任何關係,如此也不可?」

成公在心底冷笑,抬眼冰冷的與靈虢夫人對視:「母后打算為那孩子的一生負責,甚至違抗寡人嗎!?」

靈虢夫人神情寧靜,眼波無痕,容顏美麗無瑕。成公沒有耐心再去看她,動作決絕的站起來,低頭俯視自己的生母。

「既然母后多年不理世事,往後……也照舊吧。」

說罷拂袖離去。

靈虢夫人心緒起伏,她怔怔地看着漸遠而去的背影挺拔的男兒,說不清心底是個什麼滋味。這是她懷胎十月方生下的兒,然而還不若貼身的女史來得親近……為了給死去那人留下後嗣,她卻不得不與自己的親兒對立。

「若老婦將那孩子過繼給中將軍趙諶,國君可否網開一面?」

成公腳步一頓,微微側頭哂笑。

果然不裝了嗎?

靈虢夫人深吸一口氣,扶袖緩起,秀麗的尖尖下頷自然而然的昂起,那樣美麗而高傲。

「其他人老婦不放心……趙諶那孩子與你有患難之情,又有貴族的身份,只要將孩子過繼給趙諶,便是將來長成了,也不過趙宗室子弟。」她放緩語氣,帶點懇請的說:「就當做是,為你的親姐姐留下一點血脈。」

成公聞此,心中兀起嘲諷。血脈又如何?他與庄姬皆是靈虢夫人親生骨肉,可從小到大,除了從阿姐那裏得到些許溫情,何曾享受過母子天倫的樂趣?他已不想探究這其中的緣由,唯有握於手中之權柄才是最為可靠的東西!

他轉身看向靈虢夫人,薄唇劃出冷酷弧度:「若要寡人答應也可,母后可願立下誓言,此生絕不踏出靈毋宮一步?」

候在門外的女官發出震驚的驚呼,又及時捂住嘴巴,渾身簌簌發抖。這……這豈不是要軟禁夫人嗎!夫人可是國君的母親啊!

靈虢夫人的臉色卻頗為平靜,似乎早就料到成公會出此言。昔日她與臚廉的關係不是什麼秘密,進宮后多年雖漸淡去,若有心去查,也並非難事。她的親生兒子,這是在怕她為了舊情人朝他復仇呵。

「……這麼多年了,便是你已成為一國之君,也還是未曾改變。」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僅剩的一絲追憶也散去:「國君下詔罷,不,就當做那孩子已隨着庄姬夭去,把他秘密送去趙諶府邸。」她抬頭看向自己兒子,又問:「國君可要看看那孩子?」

「不必了,」成公目的已達,勾唇道:「寡人這就宣諶進宮,母后且好好休息。」尾音未落,人已在門外,背影乾脆極了,毫無留戀。

女官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靈虢夫人面前哀哭:「夫人,夫人!這可怎麼辦才好……」

打扮華貴的貴婦人緩緩委頓在地,怔望向遠處,眼中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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