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維揚河街上臾

二十 維揚河街上臾

呂用之在維揚渤海王高駢手下弄權,擅政害人,所用的主要是特務手段。

唐羅隱所撰《廣陵妖亂志》中說:「上不相蒙,大逞妖妄,仙書神符,無日無之,更迭唱和,罔知愧恥。自是賄賂公行,條章目紊。煩刑重賦,率意而為。道路怨嗟,各懷亂計。用之懼其竊發之變,因請置巡察使,探聽府城密事。渤海遂承製授御史大夫,充諸軍都巡察使。於是召募府縣先負罪停廢胥吏陰狡兇狠者,得百許人,厚其官佣,以備指使,各有十餘丁,縱橫閭巷間,謂之『察子』。至於士庶之家,呵妻怒子,密言隱語,莫不知之。自是道路以目。有異己者,縱謹靜端默,變不免其禍,破滅者數百家。將校之中,累足屏氣焉。」用特務人員來偵察軍官和百姓,以至人家家裏責罵妻子兒子的小事,呂用之也都知道。即使是小心謹慎,生怕禍從口出之人,只要是得罪了他,也難免大禍臨頭。可見當權者使用特務手段,歷代都有,只不過名目不同而已,在唐末的揚州,特務頭子的官名叫做「諸軍都巡察使」特務人員都是陰狡兇狠之徒,從犯法革職的低級公務人員中挑選出來。每個特務手下,又各有十幾名調查員,薪津待遇很高,叫做「察子」。「察子」的名稱倒很不錯,比之甚麼「調查統計員」、「保安科科員」等等要簡單明了得多。

中和四年秋天,有個商人劉損,攜同家眷,帶了金銀貨物,從江夏來到。他抵達揚州不久,就有「察子」向呂用之報告,說劉損的妻子裴氏美貌非凡,世所罕有。呂用之便捏造了一個罪名,把劉損投入獄中,將他的財物和裴氏都霸佔了去。劉損設法賄賂,方才得釋,但妻子為人所奪,自是憤恨無比。這個商人會做詩,寫了三首詩: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拋不續弦。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鸞飛遠樹棲何處?鳳得新巢已稱心。紅粉尚存香幕幕,白雲初散信沉沉。情知點污投泥玉,猶自經營買笑金。從此山頭人似石,丈夫形狀淚痕深。

舊嘗游處偏尋看,雖是生離死一般。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山下月猶殘。雲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橋過往難。莫怪詩成無淚滴,盡傾東海也須干。

詩很差,意境頗低,但也適合他身分。

劉損寫了這三首詩后,常常自吟自嘆,傷心難已。有一天晚間在船中憑水窗眺望,只見河街上有一虯髯老叟,行步迅速,神情昂藏,雙目炯炯如電。劉損見他神態有異,不免多看了幾眼。那老叟跳上船來,作揖為禮,說道:「閣下心中有甚麼不平之事?為何神情如此憤激鬱塞?」劉損一五一十的將一切都對他說了。那老叟通:「我去設法將你夫人和貨物都取回來。只是夫人和貨物一到,必須立即開船,離開這是非之地,不可停留。」

劉損料想他是身負奇技的俠士,當即拜倒,說道:「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之事,何不斬草除根,卻容奸黨如此無法無天?」老叟道:」呂用之殘害百姓,奪君妻室,若要一刀將他殺卻,原也不難。只是他罪惡實在太大,神人共怒,就此這樣殺了,反倒便宜了他。他罪惡越積越多,將來禍根必定極慘,不但他自身遭殃,身首異處,還會連累全家和祖宗。現下只是幫你去將妻室取回來,至於他日後報應,自有神明降災,老夫卻也不敢妄自代為下手。」

那老叟潛入呂用之家中,躍上屋頂鬥口,朗聲喝道:「呂用之,你違背君親,大行妖孽,姦淫擄掠,苛虐百姓。為非作歹,罪惡滔天。陰曹地府冥官已一一記下你的過惡,上天指日便要行刑。你性命已在呼吸之間,卻還修仙煉丹,想求甚麼長生不老?吾特奉命前來,觀察你的所作所為,回去稟報玉皇大帝。你種種罪過,一樁樁都要清理。今日先問第一件大罪:你為何強佔劉損的妻室和財物?快快送去還他。倘若執迷不悟,仍然好色貪財,立即教你頭隨刀落!」

說罷,飛身而出,不見影蹤。

呂用之聽得聲自半空而發,始終不見有人,只道真是天神示警,大為驚懼,急忙點起香燭,向天禮拜,磕頭無算。當夜便派遣下屬,將裴氏及財物送還到劉損船上。劉損大喜,不等天明,便催促舟子連夜開船,逃出揚州。那虯髯老叟此後也不再現身。(見《劍俠傳》)

《卅三劍客圖》中所繪的三十三位劍客,有許多人品很差,行為甚怪,這虯髯老叟卻是一位真正的俠客,扶危濟困,急人之難。呂用之裝神扮仙,愚弄高駢,他修的是神仙之術,自己總不免也有些相信。那老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假裝神仙,嚇他一嚇,果然立刻見效。但料得呂用之細想之下,必起疑心,所以要劉損逃走。

揚州明明是處於特務統治的恐怖局面之下,劉損卻帶了嬌妻財物自投羅網,想必揚州是殷富之地,只要有生意可做,有大錢可賺,雖然危險,也要去交易一番了。

在《劍俠傳》中,故事的主角叫做劉損,是個商人。但《詩餘廣選》一書中載稱:「賈人女裴玉娥善箏,與黃損有婚姻之約,贈詞云云。後為呂用之劫歸第,賴胡僧神術復歸。」那麼故事的主角是姓黃而不姓劉了。這位裴家小姐給呂用之搶去時,似乎還未和黃損成婚,而救她脫得魔掌的,也不是虯髯叟而是一個胡僧。

劉損不知何許人,黃損則在歷史上真有其人。黃損,字益之,連州人,後來在南漢做到尚書左僕射的大官,因直言進諫而觸犯了皇帝,退居永州。當時也有人傳說他成了仙的。著作有《三要書》、《桂香集》、《射法》。他贈給未婚妻裴小姐的詞是一首很香艷的《憶江南》,流傳後世,詞曰:「平生願,願作樂中箏。得近玉人縴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

希望成為意中人某種使用的衣物、得以親近的想法,古今中外的詩篇中很多。連不願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如此正人君子也有一篇《閑情賦》,其中說「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願在絲而不履,附素足以周旋」等等,想做意中人身上的衣領、腰帶、畫眉黛、席子、鞋子。

比陶潛更早的,張衡《同聲歌》中有云:「願思為莞席,在下蔽匡床。願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張衡之願,見義勇為,似乎是一片衛護佳人之心,但想做佳人的席子帳子,畢竟還是念念不念於那張床,反不及陶潛的坦白可愛。

廿多年閃,我初入新聞界,在杭州東南日報做記者,曾寫過一篇六七千字的長文,發表在該報的副刊「筆壘」上,題目叫做「願」,就是寫中外文學作品中關於這一類的情詩,曾提到英國雪萊、濟慈、洛塞蒂等人類似的詩句。少年時的文字早已散佚,但此時憶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風駘蕩、醉人如酒之樂。

黃損《憶江南》詞中那兩句「得近玉人縴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詩餘廣選》說本為唐人崔懷寶的詩句。大概那位裴家小姐善於彈箏,所以黃損借用了那句詩,用在自己的詞中,箏的形狀似瑟,十三弦,常常是放在膝上彈的。陶潛的《閑情賦》中,尚有「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願在竹而為扇,含凄飈於柔握」;「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等種種想法。崔懷寶的詩句未必一定從陶潛的賦中得到靈感,對意中人思之不已,發為痴想,原是很自然之事。

「損」是一個不好的字眼,古人用「損」字做名字,現代人一定覺得奇怪。其實,《易經》中有「損」卦,是謙抑節約的意思,《易經》認為是「有孚,元吉,無咎,可貞,利有攸往」,越是謙退,越有好處,大吉大利,那是中國人傳統的處世哲學。《後漢書·蔡邕傳》:「人自損抑,以塞咎戒」,《後漢書·光武紀》:「情存損挹,推而不居」,將功勞和榮譽讓給別人而不驕傲自大,結果最有益處,所以黃損字益之。

呂用之這壞蛋在高駢手下做了官后,自己取了個字,叫做「無可」。《廣陵妖亂志》說:「因字之曰『無可』,言無可無不可也。」簡直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呂用之後來為楊行密腰斬,怨家將他屍身斬成肉醬。

高駢本來文武雙全,有詩集一卷傳世。《唐書·高駢傳》載:「有二雕並飛,駢曰:『我且貴,當中之。』一發貫二雕焉。眾大驚,稱『落雕侍御』。」此人不但是射鵰英雄,而且是射雙鵰英雄。高駢用兵多奇計,所向克捷,曾征服安南。他統治越南時,曾疏浚自越南到廣州的江河,便利航運,可見辦事也極有才能。但晚年大富大貴之後怕死之極,只想長生不老,乃求神仙之術,終於禍國殃民,為部下叛軍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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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劍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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