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公道

第三百九十八章 公道

葉羽已經有三個月沒有進宮了,此時他步伐平穩的邁進東暖閣中,身着玄色蟒袍,烏髮玉冠。

朱棣沒有坐在龍椅上,而是隨意靠在兩側椅子上,靜靜看着葉羽。

葉羽默默下拜行禮,身形略頓后見朱棣沒有任何回應,便自己站了起來。

朱棣面色不改,這已經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模式了,他並不會因為葉羽的不敬而發怒。

「月兒的事,朕剛剛已經在宮中徹查過了,確實如憐兒所說。」

葉羽略一思忖,道:「陛下怎麼想呢?」

朱棣的神情十分疲憊悲傷,「朕……信錯了人。朕當時……」

「陛下當時,一心想着如何一鼓作氣拘捕蘭陵侯,會盲目相信紀綱也是情理之中。」

朱棣面上短暫露出慚愧的神情,他如何聽不出葉羽話語中的諷刺,只是江月的死確實是自己間接造成,只要想起這一點,他就什麼氣焰都沒有了。

葉羽見他沉默,便先說道:「李景隆的供詞,陛下看過了么?」

「還沒有。」

葉羽靜靜說道:「天下人企盼著陛下的聖明公道,陛下還是先看看吧。」

朱棣輕聲一笑,道:「天下人?天下人又懂的什麼?只是三弟你在企盼著吧。其實,你是熾兒的亞父,何不等到熾兒登基之後,再論翻案的事?他一定會聽你的。」

「陛下,那是不一樣的。」

「為何?」

葉羽直視着朱棣的雙眼,道:「那對藍磬來說不一樣。從洪武末年開始,藍磬便跟隨在陛下身邊,她雖然意欲平反,但對陛下也是真心的敬佩,心甘情願的追隨,她對陛下的敬仰,絕對不會比臣差。所以,如果是陛下幫助藍家翻案,那對於她來說意義是不同的。」

朱棣低了低眼眸,片刻后說道:「李景隆的供詞,朕不用看,裏面的內容大概也知道。只不過,洛盈今日在朝堂上說的話,也是半真半假。」

葉羽不置可否,確實,洛盈在朝堂上說的話是自己事前編好讓她記熟的,當年藍玉案的爆發,多半都是朱元璋的在操控,幕後真正的黑手也是朱元璋本人,李景隆和蔣瓛不過是替他去辦罷了。但這話不能當眾說出來,如今來說,翻案就是結局,太祖皇帝已死,再怎樣去編排他的是非也無濟於事。

「當年,涼國公臨死之前,曾跪拜皇城,向太祖皇帝遙呼冤屈,那是怎樣的心灰意冷,陛下能否體會?」

朱棣沉吟,道:「朕不想評論父皇當年的作為,只是身為人子,卻要去推翻父親的定論……無論父皇做了什麼,他都有身為一國之君而為天下考慮的心。不可否認的是,藍玉當年確實擁兵自重,屢屢與父皇意見相悖,這讓父皇如何不起疑心?」

葉羽凜然道:「將士浴血沙場,若處處受皇帝掣肘,要如何妥善在行軍中應變?這種情況,常年征戰沙場的陛下,應該比誰都明白吧?」

朱棣默然不語,無法反駁。

「在父皇眼中,恐怕巍巍皇權要更勝於一切。」葉羽語氣懇切的說着:「陛下,如今,改正上一輩錯誤的機會就擺在眼前,難道您還要讓這個錯誤延續下去么?就算是為了涼國公當年寧死不反的一片心,為了藍磬多年來忠心耿耿的追隨,陛下真心實意查證一下藍家的清白,就真的那麼難?真的做不到嗎?」

朱棣終於垂下了眼帘,葉羽知道,他妥協了。

「朕會下旨,命令太子主審,三司協理,正式重審當年的藍玉案。」

葉羽舒了口氣,鄭重向朱棣行禮,道:「多謝陛下。」

離開東暖閣前,葉羽深沉的眼眸望向朱棣,緩緩低聲說道:「陛下,當年涼州所傳的兩條消息,其中一條假的,究竟是誰散佈的,您應該十分清楚吧?還有……當年臣被建文帝關入宗人府中,葛誠又為什麼會對他說臣協助陛下謀反?陛下心中,應該都知道吧?」

葉羽的最後這句話,彷彿帶着霹靂與閃電的力量,落地有聲,瞬間驚得朱棣從座椅上彈了起來。

「你說什麼?你知道什麼?」

葉羽沒有再回答,只是沉默的離開東暖閣。

朱棣愣愣的站在原地,眼中的神情漸漸由震驚化為濃濃的憤怒和殺意。這些事,除了自己之外,就是紀綱知道一些,如今看來,任何人的嘴,都沒有一個死人的嘴嚴實。

葉羽太了解朱棣,他知道自己剛剛這樣隱晦的幾句話,已經讓朱棣心底的殺意達到了頂點,他已經不可能再留着紀綱了,必須要殺了他!

那之後,朱棣獨自一人來到詔獄,在最裏面的牢房裏見到了被關進來三個月的夜殤。

朱棣靜靜坐在夜殤對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着自己帶來的食物。

「你似乎……很餓……」

夜殤明顯聽出朱棣語氣中的無語,她笑嘻嘻的看了看他,道:「陛下今兒親自過來看我,我食慾大增啊。」

朱棣似乎被她感染了情緒,呵呵一笑,道:「你今天跟之前很不一樣,難道是在牢裏呆久了,本性都暴露了?」

夜殤怔怔看了看他,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所以她也就不再拘著。

朱棣看着她的臉,突然說道:「把臉上的面具摘了吧,朕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夜殤想了想,然後放下手中碗筷,輕輕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這層面具帶的太久,現在摘掉真的覺得前所未有的清爽。

呼了口氣,藍磬笑着看向朱棣,「陛下,這似乎是你第一次看到我吧。」

朱棣誠實的點點頭,「確實,之前你戍邊西北,我們從沒有見過面。不過你多年戍邊西北,守西北邊境不受外敵入侵,威名我還是時常聽到的。」

朱棣今日的談話中,都是用「我」相稱,就像是在對一個許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藍磬有點兒飄,倒是一點兒都不謙虛,道:「能夠得到陛下您的稱讚,臣真的是死而無憾了!」

「朕已經決定,要給藍家翻案,你可以安心。」

藍磬怔怔一愣,朱棣的這句話只是尋常的語氣,未加任何修飾,但對於藍磬來說,卻彷彿是此刻最美妙的聲音。

從多久以前開始呢?久到藍磬自己都已經忘了時間,也從沒有想過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自己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慢慢伸出雙手捂住眼睛,遮住早已封凍已久的雙眸,終於開始感受到眼中慢慢融化的熱泉。

自洪武二十六年起,藍磬就已經忘記了流淚的滋味,如今,在得到朱棣翻案的承諾后,她終於再也剋制不住的流下眼淚。

朱棣就這樣靜靜的看着,等著藍磬哭個痛快,然後慢慢平復自己的心情。

終於哭夠了,藍磬緩緩改變姿勢,向朱棣行叩拜大禮,道:「臣,藍磬,謝陛下聖恩!」

朱棣默默的受了藍磬的禮,忍不住心中一陣刺痛。

接下來要說的那些話,他真的不想說出口,可是……卻又不能不說出口。

「藍卿,朕今日來找你,還有一事要和你說。」

藍磬微微低着頭,笑道:「陛下請講。」

「朕確實下旨重審藍家舊案,也命令太子和三司,絕不可以忽略任何細節,務必做到真實、真切,朕要還原真相,絕不要任何虛假。」朱棣緩緩說着:「只不過……若翻得舊案,朕……卻絕不能接受,藍磬還活着這個事實。你明白么?」

藍磬眼神微微閃動,她始終微微低着頭,不去看朱棣,只是靜靜的聽。

良久,像是接受了命運一般,藍磬抬起頭,緩緩點頭:「好,臣畢生所求,不過是翻案而已。對於臣來說,翻案就是結局,其他所有是事,臣都可以拋卻。只求陛下看在臣多年追隨,奉天靖難有功的份兒上,放過妻兒。」

朱棣臉上閃過不舍之情,然而身為帝王卻必須鐵石心腸,只是他認真點頭,道:「朕可以答應你。會讓你的兒子承襲你的爵位,延續藍家的香火。」

藍磬釋然的搖搖頭,道:「陛下,臣不要什麼爵位,那都沒有意義,只希望陛下可以保我妻兒平安,讓他們能夠安穩的過平凡普通的日子。」

藍磬的要求很低,一點兒都不過分,朱棣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只是……」稍稍猶豫,朱棣道:「他……你準備怎麼說?」

藍磬當然知道這個「他」是誰,怔了一怔,緩緩說道:「陛下,讓他來見我吧,我來跟他說。」

朱棣不再說什麼,只是拿起一隻酒杯,與藍磬碰了碰杯,然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藍少帥在戰場上的風姿,朕真的想要親眼看一看,可惜……」

「陛下!」藍磬直視着朱棣的眼眸,道:「拋開平反一事,臣從未有一刻,後悔追隨在陛下左右。」

即便只是一個活在黑暗中的影子,能夠追隨一手開創盛世大明的永樂大帝……

「這已是藍磬此生最大的榮幸!」

朱棣斂起哀傷的眉,緩步走出藍磬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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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皇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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