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靜的復仇

第二章 :平靜的復仇

當田雲浩跟着關芝青來到她所工作的醫院門口時,已經臨近傍晚,這間醫院的位置在呼蘭,而田雲浩則是第一次來呼蘭,他之所以知道這個地方,只因為兩件事:一是這裏有一家店鋪的石頭餅做得很好吃,曾經有同事來呼蘭辦事捎回去過,第二就是呼蘭出過一個叫蕭紅的女作家。除此之外,田雲浩對這裏一無所知。

這間醫院在呼蘭很偏僻的一個地方,醫院四面都被高聳的楊樹林包圍,如果是在夏季,你無法隔着楊樹林看到裏面還有這樣一個院子,院子中有兩座五層高的樓房。不過在冬季,樹葉掉光之後,隔很遠就能看到這個毫無生氣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堡壘。

田雲浩停在門口,看着左側掛着的那塊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寫着「紅光優撫醫院」六個大字。

「優撫醫院?」田雲浩看向正在找鑰匙開小門的關芝青,同時隔着那鐵欄桿能清楚看到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院子中三三兩兩散步的一些病人,他們大多數都目光獃滯,繞着中間那個早就結冰的水池走圈。

田雲浩不明白為什麼關芝青不叫人開門,反倒是自己掏鑰匙吃力地伸手進去開鎖,而且他不是很理解裏面的病人為什麼是那副模樣?

關芝青終於將門打開,站在一側示意田雲浩進去,田雲浩走進去,關芝青緊隨其後進去,緊接着轉身將門關上,又使勁拽了拽那把鐵鎖。

田雲浩不理解地看着,關芝青看着那些走圈的病人解釋道:「偽滿時期,這裏是療養院,哈爾濱解放后,這裏短暫的關押過一批反動派的高官,解放后變成了優撫醫院,但實際上就是精神病醫院。」

田雲浩下意識問:「精神病醫院?你是說申東俊已經瘋了?你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

「我怕你不肯來。」關芝青搖頭道,「這裏的管理問題還存在爭議,所以工作人員不是很多,加上我,一共不到10個人,但病人也少,也就是15個人,走吧。」

關芝青在前面走着,田雲浩跟在後面,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走圈的那幾個病人,他數了數,一共有8個人,大部分人都邊走邊在喃喃自語什麼,時不時還抹眼淚,有些卻在那裏搖頭苦笑。

「這裏很多人,曾經都是偽滿時期的軍政重要人物,偽滿覆滅后,有些人受不了刺激就精神崩潰了,但這樣的人極少,就我知道的,也就是這幾個人。」關芝青搖頭道,「有些人都無法甄別身份,但懷疑是重要人物,精神上出了問題的,也被送到這裏來。」

田雲浩點頭,跟着關芝青在廊檐下走着:「那申東俊呢?」

「他有重大立功表現,但是在那之前,他的精神就已經出現了問題。」關芝青解釋道。

田雲浩看着旁邊牆壁上寫的那一行「堅決鎮壓反革命」的標語,冷冷道:「他那種畜生能立什麼功?直接拖出去槍斃了,一點兒都不冤枉。」

關芝青在樓梯口停了下來,看着田雲浩道:「他自己交代過自己做了多少的壞事,其實他早就應該被槍斃的,但是他已經快死了,所以就判了個死緩,再說他已經瘋了,最重要的是,他交出了一份潛伏在哈爾濱的特務名單,這份名單是哈爾濱解放前,前偽滿向保密局投誠人員與保密局哈爾濱站一起制定的一個潛伏滲透任務,雖然不知道名單是怎麼到他手上的,但是按照他提供的人名,抓住了36個潛伏下來的特務,可以說是一網打盡。」

「有這種事?」田雲浩不願意相信,「他都瘋了,人家還會讓他執行任務嗎?」

「他沒有執行潛伏任務,但他提供的名單是真的,也許就因為他是瘋子,所以那些人對他不設防。」關芝青搖頭,繼續上樓,「不過這只是我的推測,既然政府都不追問什麼,我也不好問什麼。」

田雲浩又問:「但是他為什麼在臨死之前,想見我?」

「你問他吧。」關芝青看了田雲浩一眼,繼續朝前走。

田雲浩再問:「你為什麼要答應他,來找我?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關芝青淡淡回答:「我說了,他是病人,我是醫生,醫患關係。」

田雲浩明知道關芝青還有所隱瞞,但也知道再問也不會有答案。關芝青和申東俊的關係不一般這是明擺着的事情,如果只是普通的醫患關係,關芝青憑什麼大老遠去找自己?而且還不遺餘力地說服自己來見申東俊最後一面。

很快,田雲浩便在頂層最角落的房間內看到了卧床的申東俊,不過申東俊已經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明明不過五十歲,但已經是滿臉皺紋,面如骷髏,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呼吸十分沉重,每輕微呼吸五六下,就會重重地吸一下氣,隨後沉悶地咳嗽兩聲。

當申東俊看到田雲浩的那一刻,他臉上有了笑容,但那笑容在田雲浩眼中依然覺得詭異,而且田雲浩此時還是有衝動,操起旁邊的板凳將申東俊直接砸死。

申東俊吃力地抬手指著旁邊的板凳,田雲浩就站在那看着他,關芝青則搬過板凳到他的身後,倒了一杯熱水之後,也不說什麼,轉身離開,順手將門輕輕帶上。

田雲浩站在那,聽着走廊上的關芝青腳步聲遠去消失,這才慢慢坐下來,同時將自己那個布袋子放在了板凳的一側,雙手放在雙膝之上,就那麼看着申東俊。

申東俊也看着他,笑了很久,終於用那低沉的聲音說:「我就知道你還活着,我還知道,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是中統潛伏在滿洲國的特工。」

田雲浩面無表情道:「所以,十年前的今天,你故意讓我去監督行刑,想讓我露出馬腳?」

「你明知道不是,為什麼裝傻呢?」申東俊閉眼又睜開,「那個時候,我們對潛伏在滿洲國的國民政府特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我們知道,我們要完蛋了,我們得為自己留條後路,我們留下你們,就是為了將來能活命,但誰知道,事情和我們想像中不一樣,但我知道,你不會走,你會留下來,因為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

田雲浩搖頭:「我沒有其他的身份,的確,那時候我是中統的人,但後來哈爾濱解放之後,我自首了,我接受了改造。」

「是,我知道,我相信,因為你一開始就不願意進入中統,這些事情我都查得一清二楚,但是那天我發現了,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我問你,你父親,也就是田永民,以前的名字叫做田興安對吧?」

田雲浩一驚,因為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其實連他母親都不知道父親田永民以前的名字叫田興安,他是在成年之後,有一天父親神神秘秘地告訴他這件事,但沒說其他的,他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忽然要對他說這個。

申東俊從田雲浩的表情判斷出自己說對了,接着道:「十年前的今天,我讓你用槍對準的那個刑仁舉,就是你父親田興安當年的師父,教他成為朝奉的唯一師父。刑仁舉看到你的時候,應該能判斷出我找你的意圖,所以,我希望能利用你將刑仁舉的秘密引出來,可惜,他死在了我的眼前。」

田雲浩冷冷道:「你就是個雜碎。」

「對,我是雜碎,干我這一行的本來就是雜碎,狗雜碎,但我不在乎。」申東俊平靜地說道,扭頭看向冰天雪地的窗外,「除了你之外,我在滿洲國時期認識的所有人要不死了,要不走了,我只有你這一個認識的熟人,我要死了,不如咱們交個朋友吧。」

「滾。」田雲浩道,「但是我願意在這裏看着你慢慢死去。」

「你就不好奇你父親和刑仁舉嗎?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麼要找刑仁舉嗎?你就不好奇為什麼你父親要帶着年幼的你闖關東,放着大朝奉的職位不做,偏偏要到滿洲國來當個賣葯的嗎?」申東俊依然看向窗外。

田雲浩笑了:「我知道你這樣說,無非就是想從我口中套出點什麼東西,我可以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什麼都不好奇。」

申東俊扭頭看向田雲浩:「那你為什麼那麼恨我?我們以前在滿洲國也不認識。」

「想聽實話嗎?」田雲浩保持着微笑,「中統的人就是在哈爾濱訓練的我,訓練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協同小組中的其他人幹掉你,可惜的是,小組中其他的人都被你一個個抓捕並且折磨死了,那時候你還在偽滿洲國警察廳情報科當科長,只有我留了下來,我一直在等待機會。」

申東俊並不吃驚:「我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存在,但我不知道會是你,我抓捕那個小組的組長時,他只告訴我,整個小組一共有五個人,我費盡心機抓到了四個,當還剩下一個的時候,上面的命令下達了,讓我們不要再動中統或者軍統潛伏進來的任何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我的調查也終止了,不過那時候就算沒有這道命令我也沒有興趣再追查下去,因為我唯一的目標就是刑仁舉和他的秘密。」

「原來如此。」田雲浩點頭,「你知道,我為什麼在當時沒有以身殉國,在刑場上一槍打死你嗎?」

申東俊看着他道:「因為你有任務,這個任務是你父親交給你的,所以你不能死,因為你當時殺了我,你死定了。」

「錯了。」田雲浩站了起來,順手提起來自己的那個布袋,「因為我怕死,我還不想死,就這麼簡單。」

申東俊睜大眼睛,看着田雲浩帶着一種怪異的笑容看着自己,申東俊捏緊了床單,奮力大吼道:「你撒謊!你是個騙子!不是那樣的,你怎麼可能怕死?不是的,你一定是要執行你父親交待你的任務!」

田雲浩慢慢走到申東俊的窗邊,直視着他的雙眼道:「哈爾濱中統站的站長親手訓練的我,但槍械武術他不用教我,因為我在偽滿的軍隊內自然會學,他教的是審訊與反審訊,所以,我很清楚,折磨你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像現在這樣,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聽,話說一半轉身就走,讓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田雲浩說着,慢慢朝着門口退著:「你當年殺了我們很多的人,上面下達過命令,如果有機會,抓住你,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我當時沒開槍,一是因為怕死,二是因為我看到了刑仁舉死後,你崩潰了,我知道你瘋了比殺了你更讓人覺得痛快,所以,這十年來我一直期盼著,期盼着你千萬不要死,你一定要變成瘋子,雖然現在你看起來正常,但那也是因為你知道我還活着,還存在,老天給了你一線希望,讓你暫時性清醒過來了,可是,當你發現從我這裏什麼都得不到的時候,你又會發瘋,崩潰。」

申東俊張大嘴巴看着田雲浩,急促呼吸著,抬手要去抓田雲浩,田雲浩伸出手去,要碰到申東俊手的時候忽然收了回去,笑道:「人最恐懼的是絕望,但比這個還恐懼的就是,給這個人一次假希望,當他發現這個希望背後站着的是絕望,那才叫恐懼!」

說着,田雲浩走到門口,整理了下衣服,扭動門把,大步離開了。

申東俊從床上翻落下來,想叫,叫不出來,只得在地上掙扎著朝着門口爬去,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痛苦聲,與此同時,申東俊大小便失禁,整個房間開始瀰漫一股惡臭,他的大腦開始逐漸變得空白,眼前也變得模糊起來……

田雲浩平靜地在走廊上走着,看着兩個護士聽見申東俊房中發出的聲音奔跑過去,當兩個護士從他身邊跑過的時候,關芝青也出現在了樓梯口,手中還提着一壺開水。

田雲浩停下來看着關芝青,關芝青的目光跳過他的肩頭,看着已經跑到門口同時愣了下,然後叫着申東俊名字跑進去的護士,隨後目光才重新回到田雲浩的臉上。

田雲浩抬腳直接朝着關芝青走去,關芝青也朝着他走去,快走近的時候,關芝青朝着旁邊讓開,讓出道來讓田雲浩離開,可田雲浩卻停下來了,低聲道:「你如果不是他女兒,就是和他有某種特殊聯繫的人,因為你表現得太不像個醫生了,過於平靜,這是漏洞。不管你是誰,我都得奉勸你,不要可憐申東俊或者是相信他的胡言亂語,那和找死沒什麼區別。」

田雲浩說話的時候,關芝青只是停在那聽着,聽他說完后抬腳便走。田雲浩也隨後慢慢下樓,走到一樓大門口的時候,田雲浩正停在那看着依然圍着水池走圈的病人時,玻璃破碎的聲音傳來,緊接着一個人伴隨着碎掉的玻璃從五樓摔落了下來,砸在下方結冰的地面之上,發出「嘭」地一聲巨響。

田雲浩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他知道,申東俊跳樓自殺了,這是他離開申東俊病房時,能推測到的最壞結果,沒想到,真的實現了。

關芝青站在申東浩病房的窗口,看着樓下,申東俊的屍體扭曲在那,鮮血在他身體摔下去的瞬間四濺開來,形成了一朵朵恐怖的血花。

在關芝青身後,那兩名護士已經完全傻了,先前她們一個在收拾東西,另外一個在幫助申東俊回到床上,但就在扶起申東俊的那瞬間,這個離死不久的男人突然間一把推開了護士,一頭撞向了窗戶……

關芝青皺眉看着慢慢朝着醫院大門走去,根本不扭頭去看的田雲浩,轉身就要去追,就在她走過病床的那一刻,她發現了什麼,她停了下來,看向床頭,發現在床頭的上方有兩個奇怪的字。

關芝青立即上前仔細看着,此時那兩個護士已經轉身跑出了病房去找醫院的領導,而關芝青發現那兩個字是上下顛倒的「筷子」二字,很明顯,那是躺在床上的申東俊仰頭抬手,用自己的指甲寫出來的,其中還帶着一絲絲指甲刮翻開之後留下的血跡。

「筷子?」關芝青念出那個詞,隨後轉身就朝着樓下跑去,當她跑到大門口的時候,看到的只是田雲浩在楊樹林中隱隱約約的身影——他翻過鐵門直接離開了。

關芝青並沒有打開那把鎖,而是站在那看着,一直看着田雲浩消失在雪地之中,這才轉身看向大樓門口站着的那個在寒冬還穿着單薄工作服,套著白色大褂的中年男子。

關芝青快步走上前去,對正看着遠處申東俊屍體的中年男子道:「齊主任,是我的工作失誤。」

被叫做齊主任的男子搖頭:「雖說申東俊就算今天不死,他也沒幾天活頭了,但你也得寫份詳細點的報告交上去。」

「知道了。」關芝青點頭,「我會附上一份檢討。」

齊主任點頭:「那樣更好。」

關芝青轉身朝着申東俊的屍體走去,等著其他幾個勘查現場的人忙完之後,她這才蹲下來,看着申東俊的屍體,自言自語道:「筷子是什麼意思?」

當然,申東俊不可能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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