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冷雨葬寒心

第一一二章 冷雨葬寒心

卡迪烏斯死了,死在了扎爾的懷裏。<>

對於那天來說,許多人只記得那場發生在「水晶雲橋」的比賽、屹立在血水中的獸人、漫天落下的彩紙、還有整耳欲聾的歡呼。不過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同樣在那天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導師、朋友、以及生活在這片罪惡橫流的土地上,最溫暖深沉的記憶……

半精靈的葬禮很簡單,就像埋葬在這片墓地中的其他人——他們的名字註定了不會給這座城市留下太多的印記。僅是曾經有人悄悄地來過,多年以後,當他們離開時,也不會有人記住他們的模樣。

雨淅淅瀝瀝地落着,不大,可是很細,很密,砸在雨幕中的眾人身上,發出陣陣低沉的悶聲,砸在泥水中,濺起朵朵渾濁的水花。

冰冷刺耳的鐵杴聲響起,一蓬黃土落下,灑在棺木之上,蓋住了那一層鏨刻的花紋以及象著着戈琳蒂婭的主神徽記。扎爾的目光微微顫抖了一下,剛剛亮起的生氣只在一瞬之後便再次消失在了灰藍色的瞳孔之中。他已經一連數天沒有說過一句話了,就像乾枯的樹木一般,直愣愣地看着事後發生的一切。

他的身旁,加維拉藏在風帽下的眼睛在默默流着眼淚,她真的很少哭。身上還纏着繃帶的格羅爾死死攥緊了拳頭,狂躁的怒火在他的眼球上燒出了一片猩紅的血絲。野蠻人低垂著目光,他的嘴巴輕輕開合著,似乎在無聲頌唱着來自哈茲加洛的靈歌。

卡薩瓦隆被阿列夫攙住了身體,他在聽說半精靈去世的消息時,直接暈了過去。不過當他悠悠轉醒之後,所有人都能看得出。老管家真的老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

阿佳妮和萊拉並排站在一起,雙肩顫抖著,死命捂住了嘴唇,想要忍住自己的聲音。但是那雙原本晶亮的黑眼睛此時卻溢滿了霧氣,滾燙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寶藏灣的瑞維加茲也來了。黑色的禮服,除掉了手上的金飾,甚至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在乎閃亮的皮鞋早已沾滿了泥漿。地精似乎在剋制着自己的情緒,每當他眼圈發紅的時候,就會立刻抬起手掌,用力地按上幾下。

最終,一座石質墓碑在雨幕中緩緩立起,半精靈長眠的地方隆起了一方小小的土丘。在那堅硬的石面上。刻着一行字跡,還有一個名字:

「願晨曦中的微風將你帶回眷戀的故鄉——卡迪烏斯。」

……

葬禮之後,扎爾一個人回到了半精靈的小屋,那是他的家。

看着空空的座椅,還有半精靈的卧室敞開的屋門,扎爾發現自己的眼中並沒有悲傷的淚水,甚至連心底的疼痛變得越來越鈍。似乎有什麼東西想要將那道傷口遮蓋起來,讓它在廢棄的角落裏慢慢蒙塵。

茫然地倒退幾步。縮回了雜物間。扎爾將毛毯裹住了身體,蜷縮在角落裏。直愣愣地看着雨水打在窗子上發出的顫音,還有一道道好像淚痕一樣的水漬。

夢境,再次找上了他。不過這次,夢境裏沒有猩紅的血水、沒有眼睛上掛着疤痕的身影、沒有閃爍著寒芒的長刀,只有一些溫和的東西,暖暖的。很輕,很近……

扎爾夢見和卡迪烏斯站在木屋的小院裏,他們面前立着一個真人比例的木頭假人。午後的陽光灑在半精靈的身上,將他鑲上了一圈柔和的亮邊,一把匕首在他的手上拋起。落下,折射出璀璨的反光。

「接着……」半精靈手腕一翻,將匕首扔向了扎爾,「拿好了,然後告訴我怎麼用,小子。」他說着翻了下眼睛,「好吧,扎爾,嗯,扎爾……看在主神的份上,你怎麼起了這麼個名字?聽上去就像墓穴中爬出的骷髏或者迷信解刨學的瘋子……」

扎爾被半精靈的調笑噎得滿臉漲紅,重重地哼了一聲。賭氣似的握住匕首使出了幾記學院中學到的基本招式,不過他的動作很快被半精靈的話音打斷了。

「停——!」卡迪烏斯按著太陽穴急聲吼道,「這就是你在騎士學院學到的東西么?誰告訴你這麼使用匕首的?就算隨便抓來個小偷或者強盜,他們都要比你強上許多好么!」

扎爾眉頭一挑,不滿地說道:「那你說該怎麼用?!」

半精靈一愣。「怎麼?不服么?」他冷笑着用目光點了一下木頭人,「來吧,用你的招式攻擊假人,我就在旁邊看着。」

「這算什麼!」扎爾甩下一句,轉身掄起手中的匕首捅向了假人的胸口。「咚」的一聲悶響,匕首的尖端淺淺地刺破了木皮,猛地一拔,一連串劈砍削斬的動作打到了假人身上。一時間,細碎的木屑四下飛舞,直到手臂漸漸發酸,扎爾才止住了攻擊,轉頭看向了半精靈。

「就這個?」卡迪烏斯面帶諷刺地說道,「一共二十一刀……」他說着走到了假人旁邊,抬手指向了那些划痕和刺痕。「胸口、上臂、前臂、鎖骨、肋骨……總之,你的攻擊點雜亂無章,全是肌肉和骨骼!」

半精靈眯着眼睛盯住了扎爾。「告訴我,小子,一把匕首,一個成年人,你到底需要多少刀,才能最快最有效地放倒他?」

「我,我……」扎爾的話音有些結巴,額頭上很快溢出了一層油汗。事實上,用匕首捅人,甚至捅死,都不算困難。但如果是最快速度放倒的話,他更希望手中拿的是一柄長劍。

「給我。」半精靈沒有等待扎爾給出答案,直接把匕首要了回來。「看着!」話音剛落,只見卡迪烏斯側身滑步,手臂甩起一道虛影,「噌噌」兩聲之後,在假人的脖頸與腿腘處留下了兩道深深的刀痕。

「記住,匕首的落點只有關節與筋腱,永遠不要把它當劍用!」半精靈看着愣在當場的扎爾說道。「之所以讓你從匕首學起,是因為對於一個使用匕首的高手來說,一件不起眼的東西都能變成最致命的武器,比如一支鷹羽筆、一片碎玻璃等等……懂了么,扎爾?」

說着,半精靈將匕首遞向了扎爾。可就在扎爾將其接過時。卻發現手中匕首已經變成了一根麻繩,而周圍的景物也變成了木屋的客廳——半精靈正在教扎爾怎麼打「雙套結」。

「繩結是種有趣的東西,嗯,非常有趣……」卡迪烏斯一邊打結一邊說道,「木精靈一族有句古老的諺語:一個繩結,如果不是一條繩子上最牢固的地方,那它就是最脆弱的地方,問題僅僅在於,你是打結的人。還是拆結的人……」

那根麻繩在半精靈的手上繞出無數花樣,複雜得不可思議!

「好啦!」半精靈笑着說道,抬頭看向了扎爾。「怎麼樣?看清楚了么?有什麼問題么?」

「……有什麼問題么?」半精靈問道。

周圍的景物又變了,半精靈抱着隆克七弦琴躺在搖椅上,身旁放着一瓶啤酒。一兩段輕快的小調從他的指尖流淌出來,飄進了斜倚住門框的扎爾的耳朵里。

「嗯,不用開口,扎爾。不用!」半精靈嘟囔道,「我知道有問題……這個降調太生硬了。需要再改一改。」

扎爾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沒錯,的確需要改一下,一點就要。」他說,「對了,曲名你想好了么?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想了一個多月了吧……」扎爾古怪地笑了起來。「要不要我幫你個忙?起名么,我最拿手了!」

半精靈大笑着揮了揮手。「算了吧!拿手?就比如『扎爾』么?」他停了下,歪著腦袋,「我已經想好了,就叫《風來的貝殼巷》吧。怎麼樣?」

「我當然沒問題……」扎爾說着話音一轉,「不過你還是先把曲子寫完再說吧,話說,你已經寫了快半年了吧!」

說完,扎爾趕忙縮回了木屋。果然,一支空酒瓶旋轉着砸向了扎爾站立的位置,而且隨之而來的還有半精靈最大聲的咆哮。「創作!創作!懂么!我需要的是靈感,而不是最廉價的時間!臭小子——!」

然後,半精靈消失了,黑白色的天地之間,只剩下一座孤獨立在雨水中的墓碑。扎爾站在那裏,想要伸手輕輕觸碰它,卻發現怎麼也碰不到……有些東西離開了,遠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就這樣,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看着明暗交織的烏雲映在窗口,看着漆黑如墨的天幕籠罩一切。扎爾不確定自己到底是睡着,還是醒著,夢境,就像往日留痕的倒影般,在扎爾的面前一幅幅,一幕幕。心底在疼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又或者,他在假裝着不在乎。

……

夜晚再次如期而至,烏雲低垂,天空落下的雨水不曾停過。

貝殼巷的巷子口,一輛馬車穩穩地停住了。車門打開,兩道身影走了出來,踩到了泥濘之中。

女孩抬頭看着落下的雨線,用手接住,褐金色的長發很快掛上了一層晶瑩的水珠。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露出面紗的眉宇間帶着絲絲揮之不去的悲傷還有擔憂。

一把雨傘從她背後撐了起來。「小姐,您……」卡薩瓦隆低聲說了一句。

阿佳妮搖了搖頭,推開了。「不用,我,我很快就回來,」女孩在面紗下咬住了嘴唇,「我只想去看看他……」她回頭對老管家露出一抹微笑,轉身走進了小巷。

老管家的身旁,兩道身影從屋頂無聲落下,是加維拉和格羅爾。

「扎爾他……」卡薩瓦隆沙啞著問道。

「沒出來過,也沒人進去過。」格羅爾拎着巨斧,濃烈的殺氣好像已經浸透了他的皮膚。

「你知道兇手是誰,對么?」老管家突然問道。他的目光遠遠跟着女孩的背影,一動未動,但是已經有人接過了他的問題。

「知道。」加維拉壓着硬頂風帽答道。

「好,很好……!」老人忽然收起了雨傘,齊整的銀髮下目光如刀,雙手背在身後,緩緩挺直了腰板。旁邊,獸人攥緊的拳頭上爆出一連串骨骼擰動的脆響。

簡短的問答結束了,雨幕中再沒人說話,也沒人關心對方是誰、實力如何,因為之後的事情很簡單——此仇必報!

順着台階跨過木柵欄,穿過院子,阿佳妮推開了小屋的木門。屋內很暗,很靜,冷冷的,沒有一絲生氣。緩緩走到雜物間的門口,女孩抬起的手臂在半空頓了一下,最終還是伸了過去,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門開了。

藉著窗外晦暗的光亮,阿佳妮看到了一張空着的床鋪,稍稍一愣之後,她在牆角處的暗黑中,找到了那個讓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着的身影。

女孩的眼圈紅了,想要開口,卻無法發出一點聲音。渾身顫抖著走過去,悄悄蹲在了扎爾面前,只是一眼,淚水便從女孩的雙眸中流了下來。

這還是她印象中的那個扎爾么?灰敗的亂髮下,消瘦的臉頰陰影交錯,凌亂的毛毯裹住了他的身體,原本修長漂亮的手指掛滿了刀口和未乾的血漬。一把刻刀,一截斷木,機械般重複的動作無休無止,數不清的木屑和碎木散落在他的身旁。

阿佳妮的心已經碎了,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扎爾的頭髮。「扎爾……」淚水打濕了她的面紗,那個名字剛剛滑出嘴唇,悲傷卻已淹沒了剩下的音節。

渾身一顫,茫然地抬起頭,扎爾好像剛剛察覺到,有人蹲在了他的面前。目光抖動着,似乎在看着女孩,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我刻不出來他的樣子,我,我刻不出他的樣子啊……」扎爾的嘴唇蒼白乾裂,那聲音就像忘記了怎麼說話一般,沙啞著,斷斷續續。「我,我刻不出……」

女孩撥開了扎爾的頭髮,捧着他的臉頰。「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扎爾,」她悲傷地呢喃著,「卡迪烏斯先生,他,他已經死了,扎爾,已經死了……」

「咣當」一聲,刻刀砸到了地上,扎爾猛地愣住了。「不!他沒有!」一聲尖叫從他的喉嚨中擠了出來,掙脫了女孩的手掌,猛地向後退去,脊背狠狠地撞在了牆壁上。「不!他沒有死!他剛剛還在教我怎麼辨別草藥!怎麼設置陷阱!他剛剛還給我彈奏七弦琴!他沒有死!沒有——!」

女孩哭着,跪到了地上。「他已經死了……」

「不、不……」扎爾蜷縮著靠在了牆壁上,不停搖著頭,重複著,「不,你騙我!他沒有死,沒有……你騙我,騙我……」漸漸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緊緊裹住毛毯,將臉龐埋到了臂彎之中。

女孩聽着,靠了上去,在牆角里抱住了扎爾,無聲地流着淚,只是抱着,緊緊地抱着。

終於,兩行淚水從扎爾的眼中涌了出來。「為什麼,會這樣?……」撕裂靈魂的痛苦刺破了他的偽裝,直到此時才像鋼刀一樣,一刀刀劃到了他的心口上。

「我的親人,都死了……為什麼,死了……都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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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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